第五章(2 / 2)
「……」
「月面充满了恶意。多到就算心怀善意前进,也会被绊住脚的地步。你要加油喔。」
说罢,雷娜走了出去。
「我应该中午就可以寄电子邮件给你。你也希望早一点看到吧?」
「对……是的,谢谢你帮了大忙。」
「等你成功实现后,要告诉我是怎么样的正义喔!」
虽然已经走远,但雷娜大声这么说,并且毫不在意四周的目光对著我大动作地挥了挥手。
我则是像个呆瓜一样小动作地挥手回应。
不起眼又迟钝的女人?
看来我鉴定事物的眼光只限于股票而已。
虽然仍感觉得到寒意,但十点钟左右回到教会时,气候已经暖和许多。
我在咖啡店一边眺望弓著背承受寒冷天气的上班人潮,一边思考事情,所以拖了一些时间才回到教会。虽然气温骤降十度,但除了服装有些改变之外,世上人们的作息还是一如往常,看不出内心有任何动摇。明明在过了九点钟后,股票市场呈现比昨晚更加混乱的状况,世上却还是如往常一般正常运作,让人看了不禁觉得奇妙又有趣。
不过,对完全身陷市场里的克莉丝来说,肯定就不有趣了。
想到今天一天肯定会为了应付克莉丝而忙到喘不过气,我希望在那之前可以一个人好好思考关于阿法隆的事情。
不过,思考了半天,最后还是只想到昨天想到的事情。而且,一想到如果拖得太晚,克莉丝肯定会生气,就怎么也专心不了。
我抱著疲惫的心情回到教会后,发现克莉丝早已不见踪影。
「咦?克莉丝呢?」
「您总算回来了啊?克莉丝早就出去了。」
「……」
可能是天气变冷的关系,教会的客厅显得比平常更具有开放感,我在客厅里轻轻搔了搔脸颊。
「克莉丝从八点半就一直坐立难安在等你,但后来说有什么交易要处理,所以要去牛顿市一趟。」
「对喔……」
这时我才想起克莉丝的程式虽然是全自动,但如果想要针对程式本身执行什么动作,就必须跑到办公室一趟。
就算没有这样的限制,也必须跑一趟,毕竟克莉丝是在操作他人的资金。
所以,必须负起责任。
「她看起来很担心的样子喔?」
理沙原本忙著擦拭东西,她扠起腰一副受不了的模样看著我。
「虽然出乎预料地出现亏损,但不至于到把钱全赔光的地步。我第一次亏大钱的时候,也是胃痛到快要胃痉挛。不过,如果没办法克服这样的煎熬,就不应该从事投资。」
「……」
「当然了,如果是到了把钱全赔光的地步,那就另当别论了。即使是具有弹性的树枝,如果被弯曲到会折断的地步,还是会断成两半。如果是那样的状况,我当然会伸手支援。」
「这道理我懂,但承受亏损后要克服煎熬,然后再次承受亏损,直到哪天面临超出承受能力范围的亏损吗?」
「这是亏损本质的问题。假设克莉丝的投资出现一百万慕鲁的亏损好了,她最惨顶多是被炒鱿鱼而已。我那时候承受的亏损所带来的影响深不可测。」
这才是理沙担心的地方。
这点说出理沙的保守个性,而这也是为什么克莉丝以前会说「理沙小姐很固执」这种话的原因。
「好吧,我就相信阿晴你说的话。」
「我之所以会去艾蕾诺亚那边工作,原因之一也是为了保护克莉丝。放心吧,我有好好在思考。」
「没办法,谁叫你面无表情。」
理沙这个玩笑话说得挺妙的。我耸耸肩回应后,准备回到自己的房间。
理沙叫住我说:
「不过……」
「嗯?」
「好奇怪的运作模式喔。」
「……你是说投资股票吗?」
「对啊。克莉丝会那样坐立难安,也是因为昨天公布圆顶温度要下降十度的消息,不是吗?」
「是这样没错。」
「这样未免太不可思议了吧。」
「是吗?」
「是啊。难道只要圆顶温度下降十度,公司价值就会跟著下降十度吗?」
这句话听起来像极了外行人的发言,却是一句会深深触动内心某处的话语。
「不是……股票是向企业讨取利益的索求权,只要预测利益将会减少,就会……」
「一样的意思啊,我不懂你说的企业利益减少,和圆顶温度下降十度有什么关联?」
我听到绿宝石工业将调降圆顶气温后,就觉得这件事是预言电费即将高涨的重大线索,而电费涨价后,企业的生产成本就会……我本来打算这么反驳理沙,但忽然察觉到一件事。
这段反驳话语不是正好可以解释我昨天认为很离谱的电力市场高腾现象吗?
我轻轻顶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并警戒自己没资格取笑克莉丝。
「没有,你说得没错。根本没有什么合理的理由,这全是受到想法的影响。」
「……」
「就是一些猜测想法,像是不久后肯定会变成这样或那样之类的。然后,有些人专门在预测大众平常的想法,而能够顺利领先这些人的预测想法的一群人,甚至是能够领先那一群人的人,就可以在股票世界赚钱。意思就是追根究柢来说,或许跟企业的状况一点关系也没有。」
「……」
理沙保持双手交叉在胸前的姿势,脸上的表情彷佛在说:「所以呢?」
「所以,在互相解读这些想法的时候,偶尔会被现实重重一击。」
「重重一击?」
「没错,现实会告诉这些人说:『事情没有你们想得那么单纯,快醒醒吧!』」
「是喔。」
「然后,大家就会慌张失措,开始思考在受到重重一击之后世界会怎么改变。」
「……这样有解决到什么问题吗?」
「没有。不过,偶尔不这么来一下,大家岂不是会一直沉睡下去?」
「那我问你,本来就一定要有股票这种东西吗?」
理沙在胸前交叉双手歪著头,但我也回答不了如此深奥的问题。
「或许股票有它原本的存在意义,但现在的存在意义可能完全不同了。」
「你告诉我现在有什么理由要买股票?」
「那还用说吗?」
我耸了耸肩,继续回答:
「那当然是为了让自己有机会作梦的入场券啊。」
「也包含恶梦?」
「没错。不过,终究只是梦。只要能够回到现实……至少只要有人能够把你拉回现实,就不会粉身碎骨。」
理沙直直盯著我的脸看,跟著深深叹了口气说:
「看见你的成长,姊姊我真的很高兴。」
「但我付了很昂贵的学费就是了。」
「我衷心祈祷克莉丝不用付那么昂贵的学费。」
「我觉得自己能够考上大学,是因为有两位我根本付不起学费给他们的家教帮我上课。」
理沙在脸上浮现带著苦笑意味的微笑说:
「既然这样,克莉丝的家教不是应该在她身边上课才对吗?」
「……说得也是,时间是差不多了。」
「你要不要带什么便当去吃?」
「不用了。」
「那要好好吃饭喔。」
「我知道的。」
这么回答后,我回到自己的房间。这次理沙没有再叫住我了。
不过,与理沙的交谈内容让我有了很多想法。说来说去,交易几乎完全是靠著想法在进行,也因为这样才会时而在预料不到的状况下被现实猛K一拳。人们的想法总是那么肤浅,而不论运用多少数学原理,现实里还是有太多捞不尽的要素。
我做好准备后,出门搭电车去到办公室,结果看见克莉丝筋疲力尽地趴在桌上,连勒高夫的领带也歪了。
「……状况很糟吗?」
我只能这么询问。勒高夫咳了一声后,又咳了一声,但似乎因为说太多话,声音都沙哑了。
「这次学习到交给机器处理的危险性。」
「克莉丝?」
我搭腔后,克莉丝慢吞吞地抬起头看向我。
克莉丝没有在哭泣,但整张脸比哭过还要憔悴。
完全呈现出心力交瘁的状态。
「……没办法顺利让程式停下来……」
「好久不曾进行电话交易了。对方也一片混乱,没办法执行动作,让我方捏了一把冷汗。」
不论是个人投资者也好,基金也好,原则上都会委托投资银行代理最终的付款动作。两者的差别只在于规模是大或小而已。当大家同时下单时,线路当然会被占满。
尤其在市场如此混乱之下,想必很多人都会关闭机器,改拿起话筒,所以线路更容易被占满。
「当初公司为了管理风险,所以规定只能在办公室进行交易,但这样的做法似乎也有其问题点。」
说著,勒高夫看向克莉丝。或许是上午一同决死奋战而培养出了默契,克莉丝一副打从心底认同的模样点了点头。
「结果怎样?」
「呜……」
克莉丝逃避地低声呻吟,但觉得不可能隐瞒得了,于是看向萤幕开口说:
「程式一直关不了……因为关不了程式的那段时间所进行的交易,导致整体的亏损达到18%……」
推算起来大约是五十万慕鲁到六十万慕鲁的亏损。在承受18%的亏损后,如果想要讨回,就必须获取约莫25%的利益。在股票世界里,上、下楼的台阶数是不一样的。
「虽然对身为金主的艾蕾诺亚小姐比较过意不去,但算是有了很好的经验。」
我一边说话,一边坐上自己的座位。我并非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到了中午时间才出现,还做出这么不负责任的发言。纯粹是因为知道进行交易理所当然有时会跟自我想法有所出入,也理所当然会承受亏损。
「呜……」
克莉丝发出呻吟声,勒高夫对著她说:
「好一个不畏惧亏损的伙伴啊。」
这或许是在挖苦我的发言吧。我看都不看来自瑞士的前私人银行家,直接开口说:
「毕竟我见识过-273%的世界,那冰冷的程度足以让全身血液冻结。」
「……」
我掀开装置后,正好收到雷娜寄来的电子邮件。
雷娜写著「这些数据只是随便做了分类,这部分你自己再想办法解决喔」。
我写下表达谢意的电子邮件,并传送出去。不知道是不是看不惯我的举动,勒高夫一边扶正领带,一边搭腔:
「你和大小姐是不是在著手什么计画?」
「是的。我上午就是为了这个计画去做一些调查。」
克莉丝似乎连抱怨我这点的精力也没有,她勉强挺起身子,但坐在椅子上发呆。我没有理会无精打采的克莉丝,也没有理会揉著眼角的勒高夫,干劲十足地点开雷娜寄来的数据。
数据的档案格式是普遍被使用的试算表软体格式,档案的数量多到数不清。
而且,如艾蕾诺亚所说,这些档案名称是以土地的区域座标被命名,从档案名称根本无法判断哪一个档案里包含了阿法隆的名字。如果想要知道答案,只能够实际开启档案做确认。但光是想到要一一开启这些档案,就让人头晕。
「唔……」
我抿著嘴一直看著克莉丝。
「?」
可能是因为太累了,克莉丝的表情比平常更显稚气,甚至显得天真。
我把装置猛地转向克莉丝。
「可以帮我简单写一下程式吗?」
「……」
克莉丝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说:
「简单写一下而已喔?」
要不是勒高夫在场,我肯定会捏克莉丝的脸颊。克莉丝从我手上接过装置并启动编辑软体后,看著我说:
「要写什么样的程式呢?」
「我想要搜寻这档案里的单字,把包含该单字的数据筛选出来。」
「是。」
「然后,我想要把在里面的这个数字也找出来。每个档案都是一样的格式。」
「知道了。」
「呃……还有,可以的话,我想要把筛选出来的档案里的这个数字加总起来。」
「包在我身上。」
克莉丝一边听我说话,一边几乎是不停歇地持续敲打键盘,一转眼就把装置转向我。
「写好了。」
「……」
这么快,是施了什么魔法?看见我的吃惊反应,克莉丝一副得意的模样。
「我虽然没办法像赛侯先生那样写出独创性十足的程式,但对于要处理已知的数据可是非常有把握。」
理解自我强项的人才会做出这样的发言。意思就是「我这颗有能力跳级考上月面都市大学的脑袋,并非浪得虚名」。
我表达谢意并接过装置后,确认起筛选出来的数字。装置照著我的想法显示出阿法隆申请过的土地总量。我试著点开被个别筛选出来的档案一看,发现用途的栏位上写著「发电」。
说到自己的猜测正中红心时的爽快感,那可是任何东西都无法取代。
更重要的是,只要有这些数据,就可以挖出阿法隆的黑心肠。
于是,我得意扬扬地将加总起来的数字乘上从电力交易市场的历史纪录中抓出来的适当价格,以及事前调查好的发电板每单位面积的平均发电量。
看著计算结果,我不禁怀疑起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而且,不止怀疑一次。怀疑两次后,第三次我确认位数无误才乘上数字,第四次我更改成乘上如今会觉得便宜的几年前的电费价格。
怎么可能!我全身僵住不动地看著装置。
我知道身旁的克莉丝露出感到纳闷的表情看著我。我准备再计算一次时,发觉到自己的愚蠢。想法有所出入是很正常的事情。
而现实挥来的一拳永远都是那么地沉重。
「……怎么了?」
克莉丝问道,但我说不出话来,只能让身体往椅背上靠。
装置上显示出一个数字。
这个数字代表著阿法隆可能获取的营业额。
该金额是六百七十亿慕鲁。
四百亿慕鲁的金额过高?
我的想法完全是个错误的猜测。
这一天,我望著混乱中慢慢开始回稳的市场度过了整个下午。阿法隆一事似乎让我比想像中的更加失落。
当然了,我没有隐瞒结果,也写了电子邮件告诉艾蕾诺亚结果。艾蕾诺亚没有回信,不知道是因为太忙,还是跟我一样感到失落。
假使交易是猜测想法的连锁反应,而亏损等于是猜测想法错误的话,我就是因为亏损而深受打击。我在理沙面前大言不惭地说不能因为亏损就深受打击,现在自己却是这副德性。
用说的果然比做的容易。
另一方的克莉丝在即将收市的时候,早已恢复了冷静。
傍晚时分,马可在收市前从学校直接赶来。马可在聆听今天的大致经过而心情一阵上下起伏后,因为勒高夫交代的杂务而错愕得合不拢嘴。
我虽然看得有些不忍心,但就算留在办公室也帮不了什么忙,所以决定回家。土地的方法已经宣告失败,现在必须思考其他方法,要不然就是放弃。
如果确定阿法隆没有可疑之处,艾蕾诺亚继续扮演苏西‧吴也没有太大的意义。可以的话,应该让艾蕾诺亚结束那样的生活。
不过,失去原本觉得很有把握的机会,还是会让人感到沮丧。我在茫然自失的状态下,走出办公室时,或许是不忍心看我如此消沉,克莉丝牵起我的手说:
「要不要去克莱普顿广场走一走?」
「……」
虽然克莉丝仍散发出刚打完一场仗的疲惫感,但我心想这样也好,所以决定到克莱普顿广场闲逛一下。
走出办公室所在的破旧大楼后,刺骨的寒风迎面而来。
看见我惊讶地缩起身子,克莉丝发出窃笑声说:
「在月面很少可以感受到这么像风的风喔。」
「……这什么东西啊?」
「我猜是因为气温变化太剧烈才会这样。白天有阳光的时候街道会变得暖和,但圆顶调降保温机能后,就会从上空开始急遽降温。」
「唔!」
冷风再次吹拂而过,克莉丝又咯咯笑个不停。
「真没想到月面会吹起这样的风。」
「在地球这样很正常啊?」
「如果是天气寒冷的地区,应该是这样没错。」
「……意思是说我是在温室里长大的啊。」
「如果要说你是在温室里长大,那应该每个人都是吧?」
「嗯?」
我看向克莉丝后,克莉丝用著一双彷佛在低温中磨出形状、如冰球般的晶莹剔透眼睛注视著我
「我这么说或许不太恰当……但你今天对勒高夫先生说的那句话……真的很酷。你说见识过-273%的世界……」
克莉丝挽起我的手臂,做出这般发言。
不知道是因为天气太冷还是怎样,克莉丝的脸颊变得红通通。
「四年来我对你说过很多有的没的话,但今天第一次赔钱后……我才总算有些明白亏损是怎么一回事。」
我斜眼看向克莉丝后,举起空著的那一只手把嘴角往上推。
「那是在虚张声势而已。」
「你骗人。」
克莉丝难得会如此斩钉截铁地表示否定意见。
她轻声继续说:
「我真的吓坏了……」
我和克莉丝笨拙地走在寒冷的薛丁格街。
「不过是数字一直在减少而已,我却吓坏了……」
那不是自己的钱,就算赔光了,也不会死人,甚至不会受伤流血。
明明如此,亏损却会让人产生犹如大量出血的恐惧感。那种感觉很像小时候跌倒受伤时,即使伤口本身不会痛,如果看见鲜血流个不停,也会吓得大声哭闹。拜托快停下来!别再流血了!既然知道会受伤,当初为何不能小心一点呢?-
273%的世界是极寒之地。
那种寒冷的感觉确实无关于数量的多寡。
「抱歉我早上没能够早点回教会。」
我抱著有些良心受到谴责的心情,对著克莉丝这么说。我正是因为知道克莉丝会害怕、知道她在寻求可以依靠的存在,才刻意在外面消磨一些时间。
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了我的小谎言,克莉丝迟迟没有回应。
她好不容易才开口说:
「如果你真的觉得过意不去……」
「?」
「请好好反省喔?」
「……」
克莉丝一副好不容易挤出话语的难为情表情。
我用空著的另一只手牢牢抓住克莉丝的头,然后像在搅拌东西似的摇晃克莉丝的头。
「哇啊!讨厌!」
克莉丝气呼呼地说道,却看似开心地缩著脖子。
我松开手后,克莉丝笑容满面地说:
「你会反省吧,阿晴先生?」
在寒冷的月面看见克莉丝如太阳般的笑脸,感觉特别温暖。
长达四年的时间,克莉丝一直陪伴在我身边,并且释出好感。
我叹了口气后,点了点头。除了点头,我还能怎么做?
「那我们去克莱普顿广场吃个饭,然后……啊!在那之前要先联络理沙小姐才行。」
说著,克莉丝从自己的包包里拿出装置,这时我的装置也正好发出通知声。我心想可能是收到电子邮件,于是也从包包里拿出装置确认。
克莉丝似乎正在打电话到教会,她一边拔出装置的通话孔塞,一边看著我。
我则是紧张地看著自己的装置。艾蕾诺亚寄来了电子邮件。
『谢谢来信。我这边也做了验算,但还是得到遗憾的结果。』
艾蕾诺亚的用字遣词像是顾虑到我而显得小心翼翼,我不禁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心底刮过似的感到一阵刺痒。
不过,艾蕾诺亚的来信还有后续内容:
『我有些事情想跟你说,请问你现在在哪里呢?我询问过勒高夫,他说你刚离开办公室不久。如果方便的话,再麻烦你来饭店一趟。』
我打算立刻回覆时,猛地停下动作。
克莉丝就在我旁边,她好像正在被理沙唠叨念个不停。
「怎么可能去喝酒呢……我们当然不会去那种不良场所……」
克莉丝一脸感到伤脑筋的表情,但看起来反而显得很开心的样子。
搞不好理沙就是因为知道克莉丝很开心,才故意叮咛一大堆。
我实在不忍心开口对克莉丝说,但艾蕾诺亚会特地要我跑一趟,就表示有什么关于阿法隆的事情想找我谈。
虽然克莉丝还在和理沙讲电话,但我迟疑了几秒钟后,搭著克莉丝的肩膀说:
「克莉丝。」
「啊!请等一下……阿晴先生,理沙小姐说要我们帮她买东西回去。」
克莉丝脸上的表情彷佛在说:「真是伤脑筋啊~」看著她,我面无表情地说:
「抱歉,我临时有点事。」
「……咦?」
克莉丝保持著笑脸就这么僵住不动,跟著只转动视线说:
「呃……」
「抱歉。我会去买理沙交代的东西,也会买点什么小东西回去。」
耳机另一端传来理沙呼唤克莉丝的微弱声音。
我拍了拍克莉丝的肩膀后,她才总算想起自己还在讲电话。克莉丝重新面向装置,但投来像在向我求救似的目光。
「抱歉。」
听到我的简短一句话后,克莉丝似乎明白了一线希望已经破灭。
「理沙小姐,我还是直接回去好了。」
耳机传来感到疑惑的声音,但克莉丝直接挂断电话。把装置收进包包里的过程中,克莉丝脸上没有浮现任何表情,但在扣上包包的扣具时像是启动了什么开关,展露笑容说:
「不可以去不良场所喔?」
「不是啊,克莉丝──」
「那我就先回去了,回去后我会重新看一遍今天的市场状况,然后等你回来。」
「克莉……」
我还来不及喊完名字,克莉丝已经保持著笑脸像小兔子一样跳著踏出步伐。
即将消失在人群之中时,克莉丝转过身用力挥挥手后,就这么走远了。
「……」
虽然觉得对克莉丝感到过意不去,但艾蕾诺亚的事情比较重要。
我感到胸口一阵沉闷,然后一边叹气,一边操作装置回信。
我写上「我现在就过去」。
艾蕾诺亚立刻做了回覆。
『我等你过来。你用餐了吗?』
我写上「还没吃」三字准备传送出去时,忽然觉得这样回覆有失面子,简直就像一开始就期待艾蕾诺亚会请我吃饭一样。思考一会儿后,我决定写:要不要我买什么东西过去呢?
艾蕾诺亚只简短回覆一句:
『那就麻烦你买比任何宗教都更渗透全世界,金色拱门的汉堡。』
来自美国的连锁汉堡店,可说是最具代表的文化侵略例子。对我来说,买这家店的汉堡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其价格亲民,味道也受到保证。
不过,拎著从一百公尺远的地方就看得出是什么东西、特徵明显的纸袋走进格兰德中央饭店的举动,充满违和感。行李员从我手中接过纸袋时,似乎也微微露出苦笑。
我搭上上次那座像是专属的电梯,来到了五十楼。外头可看见圆顶边缘还残留著些许红霞,宇宙的黑搭配上圆顶的深蓝,再加上红霞的深红,呈现出迷人的渐层色彩。
在阿法隆总公司眺望到的景观比眼前的景观更加宏伟,如果能够坐拥那般美景,或许真的会想要做一些违法的事情也说不定。
我一边思考这些事情,一边按下5002号房的门铃。
「晚安。」
「晚安。不好意思,害你帮忙跑腿买怪东西。」
「哪里,我自己也好久没吃了,刚好可以买来吃。」
「呵呵。」
艾蕾诺亚露出微笑,并往后退几步拉开房门。
走进房间后,我发现里头还是老样子,但可能是努力做过整理,至少不会找不到路可走。
「原则上那个位置是餐厅,请往那边移动。」
我纳闷著艾蕾诺亚怎么会用「原则上」来说明,但顺著拨开堆积如山的资料而开辟出来的通道前进后,我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
「原来如此,难怪你会说原则上。」
正常来说,从地上五十层楼高的位置往下眺望的牛顿市夜景在这里一览无遗,可以一边眺望一亿慕鲁的夜景,一边用餐。不过,长桌上如今堆满了书本和文件。
不仅如此,可能是平常就被当成置物间,东西堆放得一塌糊涂。除了面对面的两张椅子,以及主位共三张椅子是空著的之外,其他椅子连拉都拉不开。
我抱著难以置信的心情,把装了汉堡的纸袋放在桌面空著的位置后,艾蕾诺亚端著茶壶走过来。
「我也买了饮料过来喔?」
「喔,没有,我是怕吃到一半会卡在喉咙才准备的。」
「咦?」
「你不觉得如果是喝碳酸饮料会呛得一塌糊涂吗?」
看见艾蕾诺亚一脸伤脑筋的表情,我忍不住盯著她的脸看。
我心想艾蕾诺亚可能有过呛得一塌糊涂的经验吧。
想像那少根筋的画面后,不禁觉得艾蕾诺亚有些可爱。
「所以我每次都会准备好温茶。」
「……需要刀叉吗?」
「哎呀,你果然有些坏心眼。」
我不否认有一小部分是带著挖苦贵族后裔的意味才那么问,但有部分是出自真心。毕竟汉堡的套餐价只要八慕鲁,而汉堡卡在喉咙时用来纾解的茶具组价位怎么看都多了两、三位数。
「那我们开动吧!」
说罢,艾蕾诺亚拿出汉堡,拆开包装。
「啊姆。」
这不是拟声语,艾蕾诺亚是真的这么发出声音后才咬下汉堡。不知道是因为汉堡太大,还是艾蕾诺亚的脸太小,那模样看起来也像被汉堡咬住脸。
插图
而且,艾蕾诺亚也吃得意外豪迈,看来似乎没有打算一边和乐融融地吃饭,一边交谈。
艾蕾诺亚保持沉默地持续吃著汉堡,直到吃掉一半的汉堡才停下来。
「许久没吃……果然会觉得很好吃。」
艾蕾诺亚一边用餐巾擦拭沾到嘴角的黄芥末酱和番茄酱,一边夹杂著感叹声说道。
「你平常都怎么解决三餐?这附近一带感觉只有一堆讲究格调的餐厅。」
「咦?呃……」
看见艾蕾诺亚突然让视线在空中游走,我知道自己问错了问题。艾蕾诺亚是有钱的贵族,生活水准不同于我们这些平常就会吃汉堡等平民食物的人。
有钱人又分为两种,一种是会刻意炫耀富裕,另一种是会保持低调。
至于艾蕾诺亚是属于哪一种人,不用说也知道答案。我这么心想时,艾蕾诺亚微微垂著眼帘,嘟嘟囔囔地说:
「吃麦片……或者是坚果类……」
看来艾蕾诺亚是因为其他原因而不太愿意回答。
「……听起来似乎不是值得称赞的饮食生活。」
「我平常总是只能趁著工作空档吃东西……不过,扮演苏西‧吴的时候,对方会帮忙准备各种餐点就是了。」
「你不叫客房服务吗?」
「客房服务每次送来的餐点都很讲究,我觉得很麻烦,所以就不叫了。」
艾蕾诺亚似乎不是乐于享受奢侈生活的人,让人心生一股亲切感。
「你是说一定要用刀叉品尝的那种?」
「没错,一定要用刀叉品尝的那种。」
艾蕾诺亚笑一笑后,咬下一口汉堡。
「不过,你这样不会反而更容易经常吃速食吗?」
「是啊。平常我会尽量避免吃速食。爷……勒高夫会骂人。」
艾蕾诺亚有些难为情地改口说道,跟著喝了一口可乐。
「因为会胖?」
「勒高夫说我应该要再胖一些比较好。」
「……的确是这样没错。」
为了避免回答时眼睛看著不该看的部位而引来不必要的误解,我一边抓起薯条,一边以冷淡的口吻答道。
「而且,如果吃了这么一大颗汉堡,要花上好一段时间才能消化,我的脑袋可能会转动不了。所以,往往只会买在大厅楼层的商店也买得到的麦片或坚果来吃。」
「建议你可以多多运动。」
「是啊。」
说著,艾蕾诺亚抓起薯条,以优雅的动作沾起番茄酱咬下一口。
我抱著像在欣赏某种舞蹈的心情一边凝视,一边说:
「也就是说,今天的工作已经结束,所以你决定最后吃个汉堡来收尾?」
「是的。」
说著,艾蕾诺亚咬了一口汉堡,然后抓起薯条送进嘴里,再喝一口可乐。
看著恐怕称不上有贵族气息的用餐光景,让人觉得有些怪怪的。
不对,觉得奇怪不是因为贵族和汉堡的组合不匹配。
而是因为艾蕾诺亚的表情。
「阿法隆那件事害你空欢喜一场。」
听到我这么说后,艾蕾诺亚的手瞬间停下动作。
不过,她立刻又抓起薯条,发出酥脆的声音吃著薯条。
「不会的,调查企业的时候老是会遇到这种事情。尤其是抱著预设心态的时候。」
艾蕾诺亚露出苦笑微微歪著头,从那模样可看出她平常就会遇到这种事情。
「我没有太失落喔!啊!不过……」
艾蕾诺亚说到一半,急忙改口说:
「当然了,这不代表我本来就不期待。不是那么回事的。」
「你不用太顾虑我没关系。」
「没有,我是说真的……」
说著,艾蕾诺亚的表情忽然转为黯淡。
「?」
我看向艾蕾诺亚后,艾蕾诺亚猛地抬起脸,勉强挤出微笑。
「你又吃了什么药吗?」
在楼下的咖啡厅时,艾蕾诺亚甚至曾经交谈到一半就睡著了。
不过,这次的模样看起来不像上次那样,艾蕾诺亚保持著苦笑摇了摇头后,深深吸入一口气并挺直背脊。
「算了。」
艾蕾诺亚做出这般发言。
「虽然当初是我硬要请你帮忙……」
「咦?」
「或许称不上是这部分的报酬,但我想回礼──」
「那个……」
我还没有思考就先开口打断艾蕾诺亚的话语。
「你说算了?」
「是的。」
艾蕾诺亚手上拿著吃到一半的汉堡,宛如肖像画里面带悲伤笑容的少女般,露出微笑看著我。
「是的,算了。」
跟著,艾蕾诺亚吃起汉堡。那模样彷佛在说她必须这么做。
「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无法控制不这么发问。艾蕾诺亚想要实现的梦想应该不是那么禁不起考验的事情,不会因为原本极有希望的可能性没了,就死心放弃。
艾蕾诺亚还是继续吃著汉堡。
我反覆说了一遍: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对不对?在工作上……不,我是说在投资银行里。」
「唔。」
艾蕾诺亚停下动作看著我,眼神中流露出像是感到畏惧的情绪。
「……我问过在银行工作的朋友,也已经知道推掉一千万慕鲁手续费的案子会是什么状况。还有……我也知道分析师是站在什么样的立场。」
「……」
「我不认为自己能够帮上什么忙,但至少可以当一个听众。」
我说到这里的时候──
艾蕾诺亚面带微笑放下了汉堡。
「谢谢你。你有这份心意我已经觉得很开心了。」
「那个……」
「真的没关系。」
说著,艾蕾诺亚做了一次深呼吸,并端起茶壶倒出温茶。
「我早就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艾蕾诺亚凝视著不见白烟升起的茶杯,一副像在取暖似的模样双手捧住茶杯。
「你也知道分析业务和投资银行业务之间会利益冲突吗?」
听到艾蕾诺亚的询问,我静静地点点头说:
「知道一些些。」
「这次就是典型的利益冲突。」
艾蕾诺亚轻轻笑笑后,喝了一口茶。
艾蕾诺亚散发出犀利敏锐的氛围,甚至会让人忘了她几分钟前还在吃汉堡。
「公司要我评价阿法隆。」
「咦?」
「有一个债券发行的大案子。属于公司债券的类型。白金史密斯在公司债券的领域比较晚加入市场,所以说什么也想要争取到大案子。这次的阿法隆债券发行案,白金史密斯希望被委托担任主办银行,并藉此在公司债券的领域抢下龙头宝座。但是……」
艾蕾诺亚就像一只在水中优雅游泳的海豚,但她毕竟不是鱼,如果没有呼吸到空气就会溺毙。
让人产生这般联想的艾蕾诺亚说到一半停顿下来,做了一次深呼吸后才继续说:
「因为我一直保持一贯的态度拒绝评价阿法隆,所以公司老早就在对我施压。话虽这么说,但阿法隆在调度资金时,从以前就一直都是指名哈罗德兄弟,其他银行根本没有机会抢到案子。因为这样,公司也没有那么强烈要求我。」
「现在突然强烈要求?」
话一说出口,我立刻改变了想法。
不对,应该是因为手续费。
问题永远围绕在金钱上。
「公司债券的规模有多大?」
「听说是两百亿慕鲁。」
「……」
我看著艾蕾诺亚,嘴巴像条鱼一样不停地张张合合。
两百亿慕鲁。
两百亿慕鲁!
「听说靠著这笔资金,阿法隆这次要展开自来水事业。月面的自来水管路的循环是利用重力集中到牛顿市,再分散出去。不论是要加压或减压,都必须仰赖电力,所以水电的磁场很合。阿法隆提出这样让人一头雾水的主张。」
「可、可是,自来水不是绿宝石工业的事业吗?」
「没错。也就是说,这是阿法隆实现公司理念的大大一步。意思是阿法隆已不再是追著巨人跑的小矮人,而是能够与巨人并驾齐驱的存在。搞不好阿法隆真的能够掌控整个月面。」
说著,艾蕾诺亚瞥了汉堡一眼。冷掉的汉堡显得滑稽,甚至不再像是食物。那是高度资本主义下最具代表性的工业食品。
「我不确定发行两百亿公司债券的案子能否顺利进行,毕竟那是前所未闻的举动。不过,如果真的执行了,负责主办的银行将获取数目惊人的手续费。就算以3%来计算,金额高达六亿慕鲁。不过,毕竟是这么大的案子,阿法隆应该会委托多家投资银行来执行,所以不可能全部的手续费都进到荷包里……」
「正因为如此,白金史密斯才会也有机会。」
「那当然,因为我们银行是规模最大的投资银行。」
艾蕾诺亚一副违背真心的模样说道,然后抓起薯条以冰冷的目光望了望,再放回去。
「而且,交易部门目前创下空前绝后的高获利,我的直属上司是执行董事之一,他因为银行内部的派系斗争,处境相当辛苦。以一个吸引客户的活招牌来说,苏西‧吴确实力量强大,但还是不敌交易部门。」
投资银行内部是遵从「赚钱者即是正义」的论调在运作。
看在艾蕾诺亚的直属上司眼中,只会觉得坚持不肯评价诈骗公司的艾蕾诺亚,没有为了自家部门把自己的能力发挥到淋漓尽致。
「你会被革职?」
「不会。」
艾蕾诺亚露出苦笑,继续说:
「应该还不至于被革职。毕竟我还有利用价值。」
利用价值。
听到艾蕾诺亚像是把自己当成物品在说话的口气,我的右手抽动了一下。
「不过,今天因为刚刚说的那件事……起了一些争执。」
艾蕾诺亚叹了口气后,把视线移向牛顿市的夜景。
「我明明没有想要靠著职员的身分在那家银行飞黄腾达,但被当面骂得狗血淋头时,却还是可以忍了下来。」
「那是因为──」
「因为那里就是这样一个世界。那个世界靠的是粗鲁的蛮力,几乎没有女性会在那里工作。卷袖子、雪茄、酒精是那个世界的三大神器,如果是在地球,酒精变成古柯硷也是很常见的事情。那根本不是靠著裙子、肉桂、阿斯匹灵可以对抗的世界。」
艾蕾诺亚耸了耸肩说道,那模样有些像是开心描述著在学校遇到可怕事件的女学生。
然而,艾蕾诺亚所处的世界不是学校,而是力量大到足以轻易改变一个人的人生、牵扯到庞大金额的地方。
「而且,我怎样也没办法评价阿法隆。」
艾蕾诺亚忽然抬起头说道。
「我会这么说不是因为预设心态或偏见。即使少了我本身的立场因素,还是一样做不到。原因是阿法隆不提供让人做分析的材料。我提供过数据给你,对吧?」
「是的。阿法隆会公布单次性的交易资讯,好比说A交易赚了钱或B交易赚了钱,但在公司组织上,并没有任何说明。」
「没错。而且,即使是在分析师齐聚一堂的电话会议上,阿法隆也不允许分析师向董事发问。分析师只能听他们的报告内容,再把内容写下来而已。毕竟如果不配合,阿法隆就不会把会伴随高额手续费的各种工作委托给投资银行。其他分析师不像我是靠著疯狂意念在工作。小孩的学费、生活费,他们必须在那个掀起狂风暴雨的世界里赚钱来支付这些费用,所以不能忤逆像阿法隆那样的公司。」
无力。
看见艾蕾诺亚低下头,把手肘顶在桌上让额头贴在手掌心的模样,我的脑海里闪过这个字眼。
「虽然我刚刚说过不会被革职。」
「……但有可能?」
艾蕾诺亚没有回答我。
在那个世界里,根本不存在「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为了打倒阿法隆,必须有苏西‧吴的力量。但是,想要继续扮演苏西‧吴,就必须评价阿法隆。而如果决定评价阿法隆,就只能做出正面的评价。这符合我的伦理吗?」
艾蕾诺亚保持额头贴在掌心上的姿势张开眼睛后,一副恨得牙痒痒的模样瞪著桌面。
那表情说出艾蕾诺亚因为被逼到绝路而深受煎熬。
「我知道想要贯彻自我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但是,万一阿法隆真的是诈骗公司呢?很多人会因为我写的报告而决定购买股票,在那之后如果找到证据可以证明阿法隆违法,我还够资格大声提出主张吗?」
现在的状况不是在善意、不知情之下,决定做这件事。而是在被强迫、知情、觉得可疑之下,决定做这件事。
对因受骗于艾斯曼,以家族姓氏命名的公司被迫倒闭且惨遭收购的艾蕾诺亚来说,想必说什么也无法容忍这件事发生。
「如果做了这件事,我岂不是和艾斯曼同流合污……」
艾蕾诺亚深深低下头,或许她在哭泣也说不定。
艾蕾诺亚心中的不甘心,根本不是我能够想像。
对于雷娜寄来的数据结果,我深感遗憾,也感到过意不去。艾蕾诺亚原本肯定相当期待。套住艾蕾诺亚的枷锁越绑越紧,眼见刽子手就快挥下斧头时,我忽然给了艾蕾诺亚一道希望的光芒。在这样的状况下,艾蕾诺亚怎么可能不期待?
面对自己的没出息和歉意,我感到胸口紧紧揪起。餐厅真的就像置物间一样一片静谧,彷佛连呼吸也不被允许。
在这样的气氛下,艾蕾诺亚忽然抬起头。她轻轻抽了一下鼻子,用手腕擦拭眼角后,露出坚强的笑容。
「我作了一个非常、非常壮大的梦。」
艾蕾诺亚说道。
我忍不住反驳说:
「你确定这样就好吗?」
艾蕾诺亚像受了伤的猛兽被触碰到伤口似的模样抬起头。
「当然不可能这样就好!」
艾蕾诺亚怒吼道。
我没有什么好点子。
我陷入沉默,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对不起……不过,真的算了。」
壮大的梦想也好,吃到一半的汉堡也好。
两者在带有热度的时候,都是至高无上的享受。
然而,一旦热度消失,就会变得滑稽、变得油腻,让人连看一眼也不想看。
「算了。如果阿法隆真的是诈骗公司,肯定早晚有一天会被揭穿。被揭穿的一天越晚到来,阿法隆就会爬得越高。还有艾斯曼也是。既然这样,我就等著看他们摔得鼻青脸肿就好了。」
这不可能是艾蕾诺亚的真心话。很明显地,即使知道会痛苦不堪,艾蕾诺亚还是为了让自己可以接受而硬是这么说服自己。
听在我的耳里,这些话语就像在责备我一样。
也让我觉得自己没能够助任何人一臂之力。
「而且,能做的都做了。」
艾蕾诺亚抬起头,一副尽管疲惫却也不失爽朗的表情一边环视四周,一边这么说:
「能做的,都做了……」
沉默的气氛降临。
为了实现目的而不顾一切投入其中,甚至把饭店房间糟蹋成这样,一个能够如此疯狂的人却说「能做的都做了」。这句话若不是真心话,还能够是什么?
不过,真正让我感到心痛的是,艾蕾诺亚的脸上没有一丝「我已经尽了全力」的神情。艾蕾诺亚脸上的表情是在责怪自己只伸张正义到一半,就不得已必须屈服。
没错。
艾蕾诺亚没有憎恨任何人。她真正憎恨的是自己,恨自己做出无法挽救的失败。
看著自责的艾蕾诺亚,我无法控制右手不抽动。因为四年前我主动向不断谴责自己的黑发少女伸出手,却在最后一刻甩开少女的手。
如果能够回到当时,我绝对不会甩开那双手。不论发生任何事情,也绝对不会再甩开那双手。到了现在,我已经明白什么是重要的存在。
这么一来,我现在应该怎么做呢?我应该怎么做,才不会像四年前的那时候一样,什么也挽救不了呢?
「不。」
我不加思索开口。
脱口而出后,虽然心想:你在说什么蠢话!嘴巴却不受控制地说起话来:
「还有的。还有能做的事情。」
「……你的意思是……」
艾蕾诺亚一脸愣住的表情低喃后,立刻发出锐利的目光说:
「还有什么能做的事情?而且,事到如今你何必还要这么说?」
艾蕾诺亚理所当然会有这样的疑问。她没有流露出像在期待什么的眼神,而是流露出像在说「就算想安慰人也不可以随便乱说话」似的眼神。艾蕾诺亚的质疑十分合理。
不过,我拚命地动脑思考。什么点子都好,哪怕是信口开河也无所谓。机会不是说有就有,如果这个机会还可以讨回人生失去的东西,那更是少之又少。理沙这么说过,并且在我背后推了一把。
我拚命寻找话语,最后──
「目前并没有证实。」
「……」
「不过,还有能做的事情。」
「……」
艾蕾诺亚叹了口气,别开视线说:
「什么事情?」
「确认发电所。」
「咦?」
艾蕾诺亚瞪大眼睛回过头。
「没错,文件上确实都做了申请。不过,那终究只是文件。」
就连社福团体的补助金申请,也有人费心思作假。四年前也是,巴顿在那家饭店楼下的咖啡厅,指出装置上的个股给我看。我因此深信黄金宝库就藏在那支个股里。
不过,我没有亲眼做确认。我停下思考,不再自己动脑。我没有尽全力彻底去做每一件能做到的事。那绝不是做不到的事,我只是没去做而已!
「如果你真的要放弃、如果你都已经把饭店房间糟蹋成这样,还是决定要放弃的话……不是该在最后做一件会让人觉得不知死心的事情吗?就算做了还是不行……」
也不会每天梦见自己在追逐朦胧的白光,被恶梦压得喘不过气。如果这次真的尽全力彻底做到每一件事,就算没能够挽救无法挽救的事物,也能够原谅自己。
「……要确认每一家发电所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情……」
即使如此,我还是希望艾蕾诺亚不要像那时候的我一样徒留后悔。因为不相信公家机关的文件,所以特地去到几百公里远的发电所做确认。如果都这么做了,还是不行的话,想必也够资格笑著说:「没办法啰~」
或许事情并没有想像中的那么单纯,但可以知道自己真的努力到了极限。
我直直盯著艾蕾诺亚,艾蕾诺亚也看著我。
艾蕾诺亚露出像在怀疑、显得有些害怕的眼神。
我已经做了够多的努力。而且,每一次都失望落空。我的双手发麻、视线朦胧,甚至泪水也已经乾竭。就算再努力一次,一样会付诸流水,不是吗?
我差点就要喊出「羽贺那」的名字。
在那一刻,艾蕾诺亚忽然露出苦笑。
她一副感到难以置信的模样笑著。
「你真是奇怪,这明明是我的梦想啊。」
「……」
「不过,你说得对。」
艾蕾诺亚看向汉堡,并伸手拿起汉堡。
「我会再挣扎一下看看。不过……」
「?」
艾蕾诺亚咬一口冷掉的汉堡说:
「你也会跟我一起去吧?」
「咦?」
「又没有观光客船可以搭,我一个人要怎么展开宇宙旅行?」
的确,艾蕾诺亚说得没错。如果目的地是发电地带,顶多只有提供给作业员搭乘的接驳船,否则就要包船前往。
「呃……会的,毕竟是我提议的。」
「那么,就这么决定。只要说是为了调查阿法隆,公司应该会愿意帮我排开行程。而且,我也没有骗人。」
艾蕾诺亚露出调皮的笑容这么说。
「不过,这明明是我的梦想,你却……」
艾蕾诺亚微微歪起头看著我。
我耸了耸肩后,看向手边。
手边放著我早一步吃完的汉堡包装纸。
艾蕾诺亚又停下吃汉堡的动作。
「谢谢。」
艾蕾诺亚用著几乎快听不见的音量说道。
我把包装纸揉成一团,假装没有听见。
买了理沙交代的东西,也买了要送给克莉丝的小饰品后,我回到教会。
太阳下山后,寒冷气候从冰冷的感觉化为疼痛的感觉,再加上进到外区后几乎不见灯光亮起,所以散发出彷佛已到了世界末日般的氛围。
不过,只要抬头仰望,就可以清楚看见圆顶另一端的星空。此刻圆顶外也正值每两星期变换一次的夜晚模式,所以映入眼帘的天空应该是真正的星空。如果要说因为电费涨价而使得灯光减少能有什么好处,恐怕只有晚上可以欣赏到星空这一点而已吧。
这简直就像艾蕾诺亚的处境。
怎么想都会是一场败仗。事实上,艾蕾诺亚是勉强靠著一线生机扮演著苏西‧吴,如果这一线生机也断了,就没有人会愿意听她对于阿法隆的控诉,况且能不能找到控诉的根据这件事情根本就是个大问号。照理说,应该在伤口扩大之前,早早撤退才对。
明明如此,看见艾蕾诺亚已经持续战斗到全身是伤,最后终于忍不住打算跪地认输时,我却拉住她的手,要她站起来。
我这么做不是为了艾蕾诺亚。我只是在笼罩艾蕾诺亚的黑暗之中,找到一片自己遗失的星星碎片。
我也觉得自己是个残忍的家伙。但是,我无法控制自己不伸出手。
因为四年前我如果伸出了手,或许就不会失去羽贺那。
我一边思考这些事情,一边踩著因为一片漆黑而变得不可靠的脚步爬上楼后,在走廊上往教会的方向摸索前进。好不容易抵达教会门口时,从屋内流泻出来的微弱灯光把我拉回了现实。
从四年前拉回现在。
打开教会的大门后,随即看见理沙坐在走廊尽头的客厅里,在桌上托腮阅读。
「你回来啦。」
「……是啊。喏,你托我买的东西。」
我把袋子放在桌上说道,理沙表现出不太感兴趣的态度看著袋子,跟著一副嫌麻烦的模样从椅子上站起来。
「电车没有停驶吗?」
「班次有减少,所以人很多。」
「真是受不了。赛侯问过我要不要送发电机过来,看来真的有必要请他送过来。」
「发电机?」
「他说什么把厨余分解成为微生物,然后可以把分解过程中所产生的物质当成燃料,我猜八成是想利用我们帮他测试新产品吧。」
「原来赛侯也会开发这类产品啊,感觉有点意外。」
「八成是有人鼓吹他说是个赚钱的生意。别看赛侯那样,他其实挺容易被人家乘虚而入的。」
理沙一副感到疲惫的模样叹了口气后,把我买来的东西收进柜子和冰箱里。
收好所有东西,也摺好袋子后,理沙直直盯著我看。
「说吧,你是怎么欺负克莉丝的?」
我想起以前因为做坏事被发现,而被妈妈骂的往事。
「克莉丝回来后一直无精打采的,一吃完饭就关进房间里了。」
「……」
「你们不是本来打算一起去哪里吗?」
「……我忽然有点急事。」
「是吗?」
说著,理沙轻轻叹了口气。
「我知道自己没资格念你,但可不可以拜托你处理好一点?」
「……处理好一点?」
我反问后,理沙搔抓一下头,往最里面的教堂和我们的房间瞥了一眼。
「你讨厌克莉丝吗?」
「唔。」
理沙问得这么直接,我不禁答不出话来。理沙投来像在观察的眼神直直看著我,发现我回答不出来后,理沙轻声说:
「羽贺那?」
听到这个单字后,我像被棍子顶著似的僵住身子。
这样的反应已经足够让理沙看出答案。
「我当然不会劝你死心,但你至少要表明态度。」
「……」
「克莉丝太可怜了。因为你不该那么温柔的。」
「……」
我还是找不到话语回答。
理沙又叹了口气后,喊了我的名字:
「阿晴。」
我看向理沙后,发现她没有在生气。
「你是不是因为克莉丝帮了你,所以觉得欠她人情?」
我有一种内心深处被针扎了一下的感觉。
「如果是这样,你应该把两件事情好好区分开来,否则你自己会很痛苦,也会让克莉丝很痛苦。」
这四年来,正因为有克莉丝陪在身边,我才能够重新振作起来。对于这件事,我心存感激,看见克莉丝对我有好感,我也不是不开心。可以的话,我也希望能够接受克莉丝的心意。但是,如理沙所说,我或许只是对这四年来感到愧疚。
羽贺那仍存在于我的内心,而且占据我内心非常大一部分。
正因为如此,我才会伸出手拉住满身是伤的艾蕾诺亚。
这些想法浮现脑海时,理沙说出令人难以置信的话语:
「如果你是搞不清楚自己的心情,乾脆交往看看不就好了。」
「哪可能!」
这句话感觉是理沙最不可能说的话,却又让人觉得是符合理沙作风的话语。
「虽然有些爱情一开始就像天雷勾动地火,但也有慢慢培养出来的爱情。像克莉丝这样的女孩不是想找就找得到的。」
虽然理沙的说法像在推销什么产品,但事实上或许真是如此。
而且,我自己心里也明白。这样的状况就跟我和雷娜一起去确认补助金制度是否遭到滥用时的状况一模一样。
如果有目的,就应该为了达到目的而采取合理的行动。既然如此,如果我是因为忘不了羽贺那而无法接受克莉丝的心意,为什么我现在没有拚命寻找羽贺那呢?
说穿了,我的所作所为只是想回到过去。
理沙虽然爱管闲事,但面对重要事情时态度谨慎且有洁癖,这般个性的她之所以会刻意说出这种话,想必是因为识破我的心情和行动互相矛盾。
而我也因为这样,尽管这几年来一样过著日子,但其实就像一具行尸走肉。
我开口想要说话。
结果还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唉~阿晴,你至少要记住一件事。」
「……?」
「你不可以把恩情和爱情搞混了。还有同情也是。」
说罢,理沙把书本夹在腋下,轻轻打了呵欠。
「电费这么贵,我差不多该睡了。你也快去冲一冲澡,然后早点睡觉。」
「……」
说罢,理沙准备往寝室的方向走去时,忽然停下脚步。
「啊,对了。」
「?」
「赛侯是不是约克莉丝去参加什么?」
「……喔,是啊。应该是要跟写程式的那些人见面。」
「是喔,听说有好几个都是克莉丝不认识的人会去参加,对吧?」
「……应该吧。好像都是赛侯的研究同伴。」
「听说是后天喔。」
「咦?」
我感到困惑地反问后,理沙难得露出不悦的表情皱起眉头。
「我是要告诉你克莉丝好像很担心的样子。你忘记那孩子除了我们之外,看见别人会怕生吗?」
「啊。」
「那就这样,晚安。」
说罢,理沙这回真的离开了。被独留在冷冰冰的客厅后,我看著装了买来要送给克莉丝的饰品的小纸袋,思考起来。
我是基于恩情和同情,才会想要接受克莉丝的心意吗?因为克莉丝陪伴我做复健,还对我表现出好感,所以我认为自己必须接受她的心意吗?
在那同时,我真的还没有对羽贺那死心吗?难道我不是自以为是地同情羽贺那,所以告诉自己不可以忘记总是显得孤单寂寞的羽贺那?
我完全搞不清楚自己的心情,甚至开始觉得自己会有想要靠著识破他人想法来投资的意念显得愚蠢。
我带著得不到结论的问题回到自己的房间。
回到房间后,我发现装置收到了讯息。
确认是来自艾蕾诺亚的讯息后,我点开一看,看见内容写著:「明天就可以搭包船前往发电所。」不过,艾蕾诺亚也提到因为每间发电所的距离都很远,所以没办法当天来回而必须过一夜。
我没有特别安排好什么行程,而且后天才要和赛侯他们聚餐,所以也不用担心这点。
我像是要逃离克莉丝的问题,立刻做出决定并写了电子邮件回覆。
我可以去。
艾蕾诺亚立刻回了信,要我明天中午到饭店会合。
在一片黑暗的房间里,我任凭装置的光线打在脸上,然后闭上眼睛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