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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节(2 / 2)


  陆惊风端坐着,交叠的双手倏地一紧。

  霎时间,所有蜡烛整齐划一地熄灭,狂风大作,四面窗棂里外齐震,嘎吱乱响,梁上悬吊着的玄色旌布上下翻飞,发出剧烈的哗哗声。有那么一瞬间,陆惊风觉得桌椅茶具甚至连同脚下的楼板都在摇晃,他没经历过地震,但私以为这情景跟地震也差不离。

  天边隐约传来滚雷,细细一分辨,是低沉的龙吟。而沉睡中的林谙听到熟悉的声音,垂在身侧的手似乎猛地蜷缩了一下,眼皮下原本静止不动的眼珠也不安分了起来。

  这一人一兽,主仆间大约真的有所谓的心灵感应。

  唯一一扇大开的窗户外,林谙的式兽在天边翻滚咆哮,隐在无边黑云中,如期而至。

  陆惊风有幸目睹了大清的完全体,脑袋嗡的一声,震撼得差点从椅子上滚下来,舌头弹了几下愣是发不出一个感叹的音节。那一刻,他领教了东皇林氏延续几百年的威名身后沉淀着的,不可撼动的基石与雄浑的实力。威武二字,只有安在那条盘桓逡巡的巨龙身上,才算是真正有了与之相符的实体。

  目光再转回到肉体凡胎的林谙身上,他的目光沉了又沉。

  显然,要想成为神兵利器的主人,怎么可能不付出点等量代价?毕竟世上没有白白掉馅饼恰恰砸中饿汉的好事。

  大清一直在窗外徘徊,迟迟不肯缩小身量进来,亮了个相又缩回了黑云中,震耳欲聋的滔天吼声里满是愤怒和不悦,陆惊风朝这边急切地张望着,不懂发生了什么。

  但林天罡懂,他拎着道袍下摆满地乱走,头发胡须被大风吹得漫天狂舞,面孔青白,大汗淋漓。

  形势似乎不大乐观。

  “这是怎么了?”苏媛再也无法保持镇静,刷地站起身,奔到窗边。

  林天罡直翻白眼,满嘴放炮:“你还问我怎么了?你生的好儿子,活腻歪了敢单方面毁约,我这虽然第一时间重新紧急结契了,但人家式兽不乐意啊!你自己想想,谁被甩了没有点小情绪?”

  苏媛不管,她命里儿子最大,其他什么都得靠边站,面上立刻染上薄怒:“小情绪?既然不愿意那就趁早断了!咱们汐涯当个普通人也挺好,再也不用跟什么式兽冥龙东皇观观主牵扯不清,也免得时不时煞气攻心让我这个当妈的担心受怕,断了好,断了干净!”

  “妇道人家!”林观主常年来被这任性母子俩气得头顶冒白烟,怒点的天花板已经高不可测,她气我不气,才能维持生活最基本的样子,于是揉揉脸,神色缓和下来,“夫人先别上火,这会儿不是断不断的问题,保命要紧。单方面临时解约,被冥契反噬受重伤的是涯涯,大清回来,起码能先稳住体内流窜的煞气,否则就真离阎王府门口不远了!”

  闻言,苏媛被愠色激得通红的面上,霎时又白了,咬牙切齿地冷哼:“那你说怎么办,式兽现在在气头上,不肯回还能强逼不成?呵,要不学你们家老祖宗,也搞个活人祭祀?”

  “呸!都什么年代了,老林家早就改过自新了!你就别阴阳怪气挖苦……诶?小陆你干什么?”

  林天罡哽了一下,只见陆惊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跨坐在了窗台上,一条腿悬空在外,当即大惊失色,伸手阻止:“这是三清阁!魁星楼顶楼!起码二十米,摔下去会死人的!快快快,快下来。”

  陆惊风充耳不闻,望着窗外,朝他抬起一只手,五指张开掌心朝外,这是一个稍安勿躁的制止手势。

  苏媛给自家丈夫使了个眼色,让他静观其变,林天罡不明所以,由着他去,返身先去察看儿子的情况。

  “你认识我吗?你认识我的吧。”为了尽可能地靠近冥龙,陆惊风以一个险伶伶的姿势最大程度地往外探身,笑眯眯地打招呼,“大清你好啊,我是惊风。”

  看见他,大清庞大到几乎占据半边天的身躯居然不易察觉地瑟缩了一下,隐进云层后方发出一声示威般的龙吟。

  只是听上去,莫名有些委屈巴巴的。

  “你的主人不是故意与你解约的。”陆惊风耐心与它解释,“当时你也在现场,事出紧急,我们都身陷囹圄,迫不得已只能出此下策。没错,是你救了我们,大清真厉害。”

  “吼——”大清又咆哮了一声,听得出来,这次有些得意。

  “你要怪的话,就怪我,是我没用,没能好好保护你的主人,才让你们短暂地分开。”陆惊风一只脚踏在瓦上,另一只脚也跨过了窗台,满脸真挚地伸出双手,是一个拥抱的姿势,“乖,回来好不好?林汐涯他需要你。”

  苏媛看着他单薄的背影,几次三番欲言又止,不太忍心告诉他式兽是听不懂人话的,他这么做完全是无济于事。

  大清还在不停地叫嚣着,林谙在玉石台上微微挣动,无意识地收拢五指,攥紧了拳头。

  场面僵持不下,过了许久,大清才从黑云后探出大如斗的楔形脑袋,一只灯笼般的红色眼睛直直望着窗台上踮着脚尖十分热络的人,它瞳孔大张,映出璨璨精光,乳白色的眼黏膜从左至右悄声滑过,像是在不声不响地打量此人的诚意。

  它肯露脸就说明有戏,再加把劲或许就能成功打动!

  陆惊风搜肠刮肚,把局里时不时组织培训时草草掠过的一些谈判技巧从记忆深处挖出来,也不管情景对象是不是那么合适,张口就来:“大清,你跟了汐涯这么多年,应该最了解他不是吗?他这么在乎你,这么爱你,疼惜你,宝贝你,不到生死存亡的关头怎么舍得推开你?不然,你要他拉着你一道慷慨赴死吗?这怎么可能嘛……”

  “什么玩意儿?”林天罡脚下一个趔趄,恶寒地抹脸,认真审视了一番自家小崽子,嘟嘟囔囔,“人兽恋是不行,不行的,没结果的,种族隔离生不出孩子,生不出孩子老林家要绝后,绝了后谁来继承我们家道观?没结果的……”

  说着说着,老不正经的就出离愤怒了,抬手又照头掴了不省人事的儿子一巴掌:“你什么时候能给老子乖乖继承道观?啊?”

  话音刚落,背后传来老婆的一声惊呼。

  “小陆!”

  林天罡骇然扭头,正巧看到陆惊风失足摔下去的那一幕。时间如果能定格在一秒的话,就能看清陆组长令人心惊肉跳的姿势,瓦上的青苔是致命因素,上半身前倾过多导致重心不稳,加上渴望更接近谈判对象的求和心切,酿成了头朝下倒栽葱的高空坠落惨剧。

  反应就在几秒间,陆惊风的应急行为堪称警校教科书经典示范,双手抱头,肘部护住面庞,收腹团身,瓦砾翻飞中还试图从手臂缝隙中窥伺,以期抓住一切可抓住的东西。

  机会稍纵即逝,就在他堪堪伸出手,去抓三清阁中段外檐探出的一截挑台时,下坠的身形猛地一顿,差点把他急速往下掉的心脏从喉咙口撞飞出去,低头一看,一团黑云俯冲至脚下,飘飘忽忽地托住了他。

  三清阁内,神思恍惚,一半陷在混沌的迷雾中,一半挣扎在将醒未醒之间的林谙,迷迷糊糊地用左手结了个虚印,花光了力气之后,颓然软倒。

  第60章 第 60 章

  好在大清的气性来得惊天动地去得也神乎其技, 其中大概有陆惊风的一份功劳,但禽兽心里怎么想的谁也说不清,毕竟语言不通存在不可化解的次元壁,横竖结果好就是好,它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盘回了林谙身上,十年如一日地继续冒充起流动的纹身。

  林谙的心脉稳定下来,周身煞气腾地冲天而起, 蓬勃嚣张,脸色却肉眼可见地褪去了苍白。暂时没了生命危险,林天罡眼也不眨地自他胸口抽了玉匕, 点燃蜡烛,在烛光下仔细用麂皮拭净上面的血迹,寻了一只玲珑宝匣,铺了好几层绵软光滑的绸缎布, 才虔诚地把传家宝供进去。

  那呵护细致的样子,好像这把小匕首才是他亲儿子。

  苏媛在一旁看得气不打一处来, 抱着双臂冷笑迭迭,要不是陆惊风在场,她早就抛却体面跟这中邪的呆子吵他个昏天黑地日月无光,不做这劳什子的观主夫人, 带着儿子立马离家出走。

  这会儿不便发作,咬着银牙忍了又忍,招呼观里主事的大弟子将林谙搬至后山林宅,吩咐上下勿将此事对外声张, 又拉着差点坠楼身亡惊魂甫定的陆惊风,柔声细语安慰一通,收拾出客房令其妥帖住下,以当家主母雷厉风行的作风里外安排妥当之后,当夜,毅然决然跟仍云里雾里不知己过的林观主分房睡。

  此刻在她心里,丈夫就是只大猪蹄子,陆惊风才是救了他儿子两次性命的恩人,俨然就是她另一个亲儿子,她跟她晚年捡来的“亲儿子”围着不省人事的林谙促膝长谈,直到天光透亮实在撑不住睡意才回了房。

  通过此番聊天,陆惊风对有钱人家小孩的烦恼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同时也隐约探听到一点关于林氏式兽的渊源。

  据苏媛说,每个身体里流淌着林氏宗亲血液的后人都有资格与式兽定下神契,只不过凭借实力与天赋的良莠,能召唤出的式兽档次也有高有低,而像大清这种天纵冥龙,是极罕见的高端式兽。有了它,进可领衔业内,退可光耀门楣,其力无穷,其煞气也深重,其反噬则愈强烈,是把爱极恨极的双刃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