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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9



「好失望、好失望、好失望……阿良良木学长在开车……」



「吵死了,让我开个车也无妨吧?也不想想我多么辛苦才考到驾照。」



「明明说过脚踏车是自己的生命……明明说过崇拜越野脚踏车手……之前弄坏阿良良木学长的越野脚踏车,至今依然暗自内疚的我,不就像是笨蛋了?」



「关于这件事,你给我多内疚一阵子吧。」



「您不是说毕业之后要骑机车吗?不是说要考重型机车驾照吗?」



「我正在学重型机车喔,只是先考到汽车驾照罢了,并没有说谎。」



「而且开的车居然是金龟车,这是男人开的车吗?」



「你不准瞧不起金龟车!瞧不起我就算了,不准瞧不起金龟车!这是世界上造型最帅气的车子!」



「您不是说过男人要开超跑吗?」



「我说过这种话吗……话说听别人说『超跑』这两个字,挺让人火大的……」



「我不想看到这样的阿良良木学长……真希望您一辈子高三……」



「放心,我下一集就会面不改色回到高三。」



「真随兴……话说回来,您高中刚毕业居然就买得起这种进口车。分期付款?」



「不,这是父母送我的毕业礼物。」



「我好失望!」



我像是行李般被搬进后座躺著,由阿良良木学长开车送回家。



上次是警车送我回家,这次是阿良良木学长送我回家,感觉好极端。



无论如何,即使是擅长天马行空的我也没想到,居然是以这种形式得到机会,由我崇拜的阿良良木学长,对我进行我所向往的新娘抱。



在抱上车的过程中,学长碰到我身上各个部位,令我有点难为情,但我瘫软到连拌嘴的力气都没有。



不,不只是因为疲劳。



除了疲劳,阿良良木学长和金龟车的组合过于意外,使我元气尽失。



「啊~……有种被绑架的感觉……」



「不准讲得这么危险。」



「要是我现在惨叫,就能毁掉阿良良木学长的人生……」



「我开车这么罪大恶极?需要被高中时代的学妹毁掉人生?」



「呵呵……」



我躺在后座无力地笑。



高中时代啊……



虽说理所当然,但是在三月从直江津高中毕业的阿良良木学长,已经进入下一个时代了……



「阿良良木学长,虽然这么说,但我们用邮件聊天时,您没提过买车的事,果然是因为内疚吧?」



「嗯?哈哈,还好啦。其实我现在因为拿到刚出炉的驾照和刚交车的车子乐不可支,一大早就漫无目的开车闲晃,却一下子就被学妹发现,所以我现在很害羞。你这家伙来得真不是时候。」



阿良良木在红灯路口谨慎踩煞车之后如此抱怨。



完全是新手驾驶的感觉。



「来得不是时候吗……原来如此,从阿良良木学长的角度是这样啊……」



我这么说。



看著开车的阿良良木学长后脑杓这么说。



哇……他头发真的留长了。



听说他被吸血鬼咬脖子之后,就为了隐藏伤痕而留头发,如今已经长到只像是音乐家或艺术家的程度。不过两者应该可以通称为「艺术家」吧。



艺术家阿良良木。听起来真是不得了。



话说,他明明可以修一下才对。



「不过就我看来,阿良良木学长来得正是时候。」



「嗯~?」



阿良良木学长似乎听不懂我的意思,却刻意不追问,只是歪过脑袋。



「不过,仔细想想,你并非来得那么不是时候。如果把忍当成例外,除了我的两个妹妹,你是第一个坐这辆车的人。」



「战场原学姊呢?」



「她好像不相信我的开车技术。」



「有可能……」



「『与其坐阿良良木驾驶的车,不如坐手脚著地的阿良良木身上比较好。』我不晓得是否比较好,但这样我只会吃苦受难吧?」



「哈哈,战场原学姊高中毕业之后,毒舌变成限制级了。」



「她还说『管制条例?啊?那是什么?』这样。」



「看来没完全改头换面……」



「『我!已经是!女大学生!即将十九岁!无论成为攻方还是守方,条例都管不著!』」



「学得莫名地像……不过,记得那个条例改成不分年龄?」



「就是这么回事。不过想得乐观一点,这就代表行政上认定喜欢幼女和喜欢熟女没有两样,就某种层面来说,反而堪称恋童癖的人权得到认同。」



「这样太乐观了,好恐怖。」



「但以战场原的状况,我觉得形容成『攻方』也不太对……何况她说过:『我认为出版社面对这种状况,好歹要有点骨气反向操作做生意。具体的做法是比行政单位先独自成立民间的审查机构,随著比较宽松的审查,向国家或(家长教师会)争取高额补助才行。』」



「这种做生意的气魄令人汗颜……」



「『而且这个审查委员会,可望收受创作人的贿赂。』」



「烂透了!」



「嗯,可以的话,我也不希望这种家伙坐我的副驾驶座。」



「如果是羽川学姊,您就愿意吧?」



「那个家伙加入战乱地区的NGO,在四处埋藏地雷的越野区域开军车到处跑,我没有任何能在她面前表现的驾驶技术。」



「…………」



原来她在做这种事。



这趟寻找自我之旅,难度也太高了。



「发生什么事?」



此时,阿良良木学长缓缓地切入正题。



要说契机,大概是路口刚好变成红灯吧,但肯定和这称事无关。我体认到这个人即使从骑脚踏车改成开车,即使留长头发、留长指甲,依然是阿良良木历。



无论是否改变、是否成长,依然是阿良良木学长。



「……诸事不顺。」



我这么说。久违见到学长,却忽然开始发牢骚,我觉得自己好丢脸。



「感觉什么事都不如意,我的状况很不稳。」



「你状况不稳,并不是现在才发生的事情吧?」



「嗯……大概是因为阿良良木学长与战场原学姊毕业,我变成孤单一人,所以觉得寂寞。」



「你有小扇吧?」



「小?」



我对这个称呼感到诧异(他不像是会以「小」这个字称呼男生的人啊……?),并且摇头回应。



真要说的话,我还有日伞。



我自认朋友还算多,和篮球社学妹也聊得很愉快。



然而,失去可靠的前辈,使我内心开了好大一个洞。



「真要说的话,战场原也很寂寞喔,她说没什么机会见到你。」



「阿良良木学长呢?」



「当然寂寞,很寂寞。因为听得懂我话中玄机的人只有你。」



「这样啊……」



即使是客套话,这番话也令我好开心。



不对,他不是会说客套话的人。



所以,我才会……



「什么事不如意?居然跑到累倒,一点都不像你的风格。」



「我的风格……我连这种东西都完全迷失了。」



「迷失?」



「嗯。我的风格究竟是什么?阿良良木学长觉得您的风格是什么?」



「这个嘛……很难说。我曾经费尽心力,饰演你所尊敬的学长。基于这层意义,我的风格或许是由你决定。」



「由我……」



「到最后,大家或许都在饰演自己喜欢的对象所喜欢的角色,但应该不能只是这样吧。要是一直作戏,将会迷失、遗失某些东西。」



「遗失……说得也是。我觉得自己遗失好多东西了。」



我意识到压在身体底下的左手。左手包著绷带,所以阿良良木学长应该不晓得绷带底下的状况。



我在这周痛切地体认到,那条左手已经充分属于「我的风格」的一部分。



也体认到那条左手,是迟早非得从我身上切离的东西。



如果那条手臂是我犯罪之后应受的惩罚,我就非得完成赎罪的过程。



如果以为我这辈子每天早上审视报纸与电视新闻、每天晚上绑著左手睡觉就是赎罪,那就是天大的误会。



赎罪不只如此。绝对不只如此。



「阿良良木学长也……总有一天能完成吗?」



「嗯?完成什么?」



「不,没事……」



我躺在后座叹息。



阿良良木学长背负的东西和我差太多,应该无从比较。何况也不能贸然询问。



我改为询问其他事情。



「阿良良木学长,您为什么能像那样,不惜牺牲自己的人生也要为大家效力?」



「我没做那种事。做那种事的人是羽川吧?」



「那一位……我觉得是另一种状况,她牺牲的不是自己的人生。不过阿良良木学长是杀害自己,持续杀害自己而走到现在吧?您为什么做得到这种事?」



我如此询问。



与其说询问,我的语气或许更像是责备。



实际上,我也想责备。



因为我非常清楚,对于战场原学姊来说,看著这样的阿良良木学长──默默旁观这样的阿良良木学长,是多么痛苦又难以承受的事。



因为,我也很痛苦,难以承受。



尤其是第二学期刚开始,充满回忆的补习班废墟失火的那个事件,以及学长毕业前的那个事件,我甚至想代为一死。



「您并不是因为拥有不死之身而这么做。不对,您的不死之身,甚至正是阿良良木学长杀害自己的最好证明,真要说的话就是墓碑吧?」



「…………」



「阿良良木学长,请告诉我。究竟是什么原因……令您不惜这么做?」



这肯定也和沼地的搜集活动有关。



不惜杀害自己、害死自己也想做的事情:究竟是什么?



「就算你这么问……不过说真的,这种事我想都没想过,这是很遗憾的真心话。唔~我想想……」



阿良良木学长一副烦恼的样子。



看他这种反应,他应该真的没想过吧。这种事对于阿良良木学长来说无须思考。但是,我想知道。想知道个中理由。



不对,我想知道的是个中目的。希望他思考自己的行动原理为何。



「我还是小学生的时候……」



「嗯?」



「我一边上课,一边思考著这种事:『如果外星人现在忽然闯入这间教室,导致班上同学受苦受难,我究竟该怎么做?』」



「…………」



「依照我的想像,我会毫不犹豫除掉外星人。该怎么说,就是使用金肉人漫画里的必杀绝招,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屁滚尿流,我将成为英雄。」



阿良良木学长这么说。



不同于内容,语气非常正经,我这个听众也难以分辨这是不是玩笑话。



「……总之,男生似乎或多或少都会这样幻想,神原,你这个女生怎么样?你在小学时代上课时究竟在想什么?」



「问我想什么……就是……」



唔~……



我认为应该没幻想过这种事……我很想这么认为,不过仔细想想就发现,我第一次向恶魔许愿,就是在小学时代……基于这层意义,阿良良木学长刚才那番话,我完全笑不出来。



那番话像是在说我。



「……总之,说我完全没幻想,或许是骗人的。」



结果,我如此含糊回应。



「这样啊。」阿良良木学长这么说。「总之,我小学毕业之后,得知大家大多会这样幻想,对自己的『不特别』感到丢脸,另一方面也感到安心,不过我当时最强烈的感觉,是信心。」



「信心?」



「对。」阿良良木学长点头说下去。「在那间教室,有许多学生抱持著保护班上同学的念头。得知这件事的时候,我觉得这个世界还撑得下去。既然想成为英雄的家伙这么多,世界肯定和平。」



「…………」



「总之,以这种肤浅判断抱持的领悟心态,后来轻易粉碎就是了。不过,如果除了羽川,还有其他因素造就现在的我,或许就是当时的这种感想吧。」



阿良良木学长说完一笑。



我果然不晓得他这番话的认真程度是多少。真要说的话,听到这种结论,会令人觉得他明显在开玩笑。



不过,阿良良木学长肯定是以最真挚的态度,回答我的问题。



……说得也是。



「为了他人、为了大家」的说法很可疑,却也不完全是谎言。



自我牺牲或是害死自己的做法,其实我并不是无法理解。



但我不想理解。



而且,我也强烈觉得理解这种事很奇怪。



因为,我完全没有不惜一死也想做的事。



不惜一死也想做某些事的女生。



死后依然继续搜集的女生。



持续搜集不幸、搜集恶魔的女生。



「阿良良木学长,记得您有一位幽灵朋友吧?」



「形容成朋友不太够力喔。我甚至质疑那个家伙是前世的我。」



「啊~这样真恶心。」



「所以,你怎么提到那个家伙?」



「成为幽灵的人,以及没能成为幽灵的人,您认为两者的差异是什么?并不是所有人都会成为幽灵吧?不然整座城镇充满幽灵就麻烦了。那么两者的差异在哪里?」



差异在于有无悔恨?



或许是因为心愿未了,或是怀恨未消,基于这种层面而不同?但要是这么说,不可能有人临死时毫无悔恨。



所有人都是留下未完成的工作、留下心爱的人而死。



「天晓得,我没想过这种事……不晓得实际是怎样。或许出乎意料,所有人死后都成为幽灵,整座城镇满是幽灵,只是一般人看不见。」



「也就是幽灵确实存在,只是有人看得见幽灵、有人看不见吗……所以问题不在于能否成为幽灵,在于能否看得见幽灵?」



「但如果所有人死后都会成为幽灵,感觉就没必要拚命活下去了。」



「说得也是,毕竟怎么想,死后似乎都比较轻松。」



「何况我认为,包括幽灵或是死后的世界,都是我们无法接受旁人的『死』而发明的东西……我就不认为我死掉会成为幽灵。」



「既然这样,您认为幽灵都应该升天?」



「或许应该是这样才对,但要是那个家伙升天,我会很难过。不对,不是难过,而是不愿意这样。或许那个家伙就是因此没升天,一直留在这座城镇。」



阿良良木学长说到这里打方向盘转弯。我心想,那位朋友应该不会坐上这个副驾驶座吧。



这种光景充满犯罪气息。



「我想要试著改变现状。」



我从窗外天空的景色,感觉到即将抵达家门,说出这句话。



「但我大致知道,维持现状是最好的做法。」



「维持现状是最好的做法?为什么?」



阿良良木学长率直询问。我完全没说明事由,他这么问也理所当然。



「因为没人困扰。」



「…………」



「即使是多么不幸的状况,既然那个家伙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就不该插手吧?刻意前去搭话,告诉这侗人『你很不幸』,这样有什么意义?既然那个家伙以不幸为乐,旁人不可能做得了什么。而且如果维持现状,也有很多人得救。许多人在这种我想试著解决的状况中得救。明明没任何人困扰,我怎么可以抱持任性的念头插嘴?」



阿良良木学长听我这么说,应该也摸不著头绪吧。我完全没说明细节,就只是滔滔不绝吐苦水,学长不可能提供什么建议。



我不认为火怜对阿良良木学长透露过这件事,实际上,阿良良木学长也回以「我听不太懂」这个直截了当的感想。



即使如此,光是说出来就舒坦多了。



似乎如此。但愿如此。



换句话说,这代表沼地是对的。既然这样,即使是这种心情,果然迟早能以时间解决吧。



嗯,应该会解决。



这份郁闷、这份惆怅,总有一天会成为回忆,并且忘得掉吧。



既然这样……



「不过啊,神原……」



不过很惊讶地,阿良良木听过我这番支离破碎的话语之后──说出直截了当的感想之后,继续说下去。



「你说没人困扰是假的。」



「啊?」



「至少有一个人在困扰,就是你。」阿良良木学长这么说。「而且,这足以构成你行动的理由。你感到困扰,这对你来说是最天大的事件。顺带一提,要是你困扰,我也会困扰,战场原同样会困扰。」



阿良良木学长挖苦般补充最后那段话。



与其说这番话充满温暖,更像是说得理所当然,彷佛久违接触他人肌肤的温度。



不过,没错。确实如此。



这个人总是自然而然说出这样的话。



「我不是在学忍野说话,不过只有你自己能拯救困扰的自己。」



「……可是,阿良良木学长,我这种想法迟早会消失。藏在心中的这个困扰,总有一天能以时间解决。」



「这是怎样?这才不像你会说的话。谁对你这么说的?谁要求你浪费时间思考,或是进一步深入思考?」



「嗯,不同人对我说过各种事。」



包括沼地、贝木,以及母亲,大家都任性灌输各种观念给我。



「别在意。」



阿良良木学长在这时候,非常乾脆地驳回所有「任性」。



「这些人都不是你。你居然会胡思乱想顾虑这么多人,你几时变得这么聪明?如同我一直做我想做的事情至今,你今后做你想做的事情就好。」



阿良良木学长看著前方这么说。



他当然在开车。要是他看著我说话就麻烦了。



「如同想回应你期待的我才是我,如果你想听从其他人的意见,那你就这么做,但要是无法接受就得战斗。我至今和战场原、羽川、忍野,以及对我有所期待的你,都像这样战斗。」



「……对喔。」



说得也是。我原本应该更加单纯。



在各方面感到迷惘而绑手绑脚,确实不是我的角色定位,不是我的风格。



十几分钟的车程不可能消除疲劳,但阿良良木学长这番话,使我从后座起身。



「我认同阿良良木学长的意见。」接著我说:「所以,我想战斗。」



「是喔,加油吧……有什么我能做的事吗?」



「没有。」



阿良良木学长肯定看不见沼地。



但这不是原因。接下来的事,只有我做得到。



没错,我也非得毕业才行。



我必须从阿良良木学长、从战场原学姊毕业,使自己能够独力走下去。



其实,今天不应该被阿良良木学长看见这样的我。



基于这层意义,我并不是独自一人。



我今后将会独自一人。非得如此。



「这样啊。」



我明明说无须帮忙,阿良良木学长却不知为何开心地这么说。



「那太好了。」



「嗯,真要说的话,麻烦改天帮我整理房间。」



「你给我先在这方面毕业吧。」



030



阿良良木学长送我到家门口之后,原本似乎打算不下车直接离开,但我终究还没恢复到能够自己行走(其实是装出来的),由阿良良木学长扶我回家。



我预测如果只是这种程度,战场原学姊应该会原谅,也想藉此再度体验新娘抱,但阿良良木学长终究没做到这种程度,只把肩膀借给我搀扶。



这同样是紧密的肌肤之亲,所以这样就好。



不过阿良良木学长运气不好,刚好撞见正在玄关打扫的奶奶。阿良良木学长见过奶奶许多次,而且奶奶似乎欣赏阿良良木学长,经常邀他一起吃饭。



我刚跑了一整晚,完全没食欲,告知今天要向学校请假休息一天之后回房。



此时,爷爷向我搭话。



他说今天清晨,寄来一个要给我的包裹。



「包裹?」



「对,包裹。」爷爷说完点头。



寄来的包裹放在门前,他已经帮我拿到卧室。



「…………」



这是怎样?有够可疑。



居然放在门前。



不会是炸弹吧?



爷爷奶奶说穿了都是古早年代的个性,在这方面没什么戒心。如此心想的我,这次是独自一人拖著脚步,应该说是边走边爬回自己的卧室。



放在房里的包裹,是以纯白纸张包覆的箱子。「寄来的包裹」令我不禁联想到纸箱,但是触碰就知道并非如此,包装纸底下是木盒。



撕开包装纸一看,是一个桐木盒子。



我好像有印象,好像有又好像没有,不过相较于我「知道」的桐木盒子有点大。



盒子表面贴著一张像是签纸的东西,上面写著字。



『这是卧烟托我保管的东西,所以不用钱。想用就用,想扔就扔吧。』



字迹工整到令人讨厌,没有署名。



不过,没人问金钱的事情就主动提及,加上文中将我的母亲称为卧烟,所以我大致知道是谁把这个包褢放在门外。



我昨天打那通电话的答案,应该就是这个桐木盒子。



我咽了口口水,打开盒盖。



装在盒子里的东西是──恶魔头部的木乃伊。



031



后来,我当天请假没上学。



第二天、第三天也请假。只能请假。



跑整晚造成的肌肉酸痛就是这么严重,如同全身毁损。



人类做事不考虑后果就会变成这样,我对此深刻反省。虽然这么说,但我多亏做事不考虑后果才见到阿良良木学长,或许该说是圆满收场。



不论过程只论结果,这句话真深奥。



即使如此,我第三天或许不需要休息,但我希望再度前往学校时,身体状况恢复为万全状态,所以还是请假以求慎重。



我当然有复数选项可以选择。



依照「恶魔大人」的准则,我有简易、普通、困难三种模式可选。简易模式当然就是喊著「这是什么,好恶心」将某人寄来的神秘木乃伊扔掉,并且从明天开始若无其事,平静、平心、平和地活下去。



这是最简单的做法。



如果这是一部小说,我的成长史以这种方式完结还不坏。可以加上「少女就这样长大成人」这句像是名作的话语,引导读者阖上最后一页。



至于普通模式,就是将神秘木乃伊交给想得到它的回收业者。趁这时候上演友情戏码,随著感人台词道别也不错。对不起,谢谢,再见。以普通模式最能为故事漂亮收尾,事后回忆或许也有另一番滋味。



但是,我理所当然般选择困难模式。不考虑其他选择。



我大致都是这样。



我打电玩的时候,也是一开始就选最难的模式。



所以,我选择以恶魔为诱饵叫出恶魔,甚至除掉这个专程前来的恶魔。以这种莫名其妙的剧情做为故事结局。



我不认为寄神秘木乃伊给我的某人希望我这么做。那个家伙──那个骗徒,肯定希望我选择简易模式吧。



但是,我不认为我是那个家伙期望的我。



母亲或许也是对我有所期望,才将左手的木乃伊留给我,但我同样无法符合母亲的期望。



我是运动员,所以我很清楚「回应周围期待」的意义。但要是明知这一点,却找到背叛这份期待的意义,我肯定应该贯彻这个原则。



如果高中时代凡事都是在制作回忆,就应该尽量制作满意的回忆。



即使迟早会遗忘。



「……神原选手,我原本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你。」



周五放学后。



今天是正常上学日,也不是考试周,但是放学后的体育馆,没有任何学生致力于社团活动。和周一放学后一样,我独自位于体育馆,没有别人。



「感觉像是在睡前,不经意回想起早已遗忘的往事。」



……球场上,有一名褐色头发、身穿运动服、四肢有两肢以石膏绷带包裹、拄著拐杖的少女。但她不能列为「人」来计算。



因为,她已经不是人类。



「沼地,我就知道你在这里……肯定是贝木告诉你吧?」



我说完之后,她难得不悦般蹙眉回应。



「那个骗徒果然有恶魔的部位,而且是『头部』这个重要至极的部位,真是难以置信。即使他秉持著任何事实只说一半的主义,他这样打从一开始就只想骗我吧?不晓得是打算在最后抢走我拥有的所有部位,还是打算卖给我……」



「真要说的话,应该是后者。趁价值达到顶点卖出……不对,即使是前者,要是将凑齐的部位卖给学者,应该更能获利。」



大致就是这么回事吧。



无论如何,即使沼地认为贝木是商业伙伴,以骗徒身分四处行动的贝木,一直和沼地打交道应该也没太大意义,这样的他们居然维持联络好几年,真要说的话相当不可思议。但如果是基于这层意义,我就可以理解。



不过,即使对方是幽灵也想诈财,他也太贪心了。



这种骗徒只对我一个人和善,果然很恶心……



但他说过,如果是为了我,他大致上可以帮忙诈骗任何家伙。



所以这次我就接受这份恶心的和善吧。仅此一次。



利用所有能利用的东西。



……我实在无法使用这种定型句,但如果我真的这么想,拜托阿良良木学长肯定是最快的方法。



「神原选手,那个木乃伊──恶魔的头部,可以给我吗?」



沼地这么说。从她的角度,这是一种妥协,也是给我一段缓冲时间。她始终是和平主义者。



到了这个地步,她依然想选择不伤害彼此的方法。



我不晓得这是简易还是普通模式,但这种做法应该可行。相较于尽量避免冲突、将问题延后到未来解决,这是充分可行的做法。



她只是和我的想法不同。



她是正确的。她肯定是正确的。



不过,我也是正确的。我肯定是正确的。我们都没错。



但在正确的两者产生冲突时,必须有一方坚持下去。



「不要。」我如此回应。「你是专程来见我的昔日劲敌,我不想对你太冷漠,但这个东西不能给你。」



「……为什么?」



「为什么呢?」我面对沼地的询问,半认真地穷于回应。「如果真要说理由,大概是我担心你将来收齐恶魔部位之后,你自己可能会成为真正的恶魔。」



「玩火会自焚,玩恶魔会成为恶魔?我不是你们,没那么软弱。」



「很难说。这东西是头颅啊,偏偏是大脑啊……不对,应该吧。我认为你不会变成恶魔。你很坚强,应该不会向恶魔许愿,你有愿望应该会以自己的力量实现。所以真要说理由的话……」



我慎选话语这么说,而且没能选择最好的话语。



「这样的你,我看不下去。」



「看不下去……?那你别看不就好了?」



我摇头回应疑惑的她。



她说得对。



可是,这也没办法吧?



因为,我看见你了。



或许是因为我们同样拥有恶魔部位;或许是因为我想找「恶魔大人」谘商我的不幸;或许是因为我们是昔日的劲敌。我不晓得真正的理由。



但我看得见你。



因为看得见,所以看不下去。



「我认为世上所有事情,追根究柢都是这么回事。看不下去、无法置之不理,这种程度的动机就是根源。无论是正义还是邪恶,到最后都是因为『看下不去』。看见不想看见的事物,因而看不下去。」



「…………」



「沼地,来对决吧。」



我从书包取出桐木盒子,像是炫耀般拿给她看,并且这么说。



「这是对决。在这座体育馆的这个球场一对一。如果你赢了,我就送你这个文化遗产。相对的,如果你输了,你今后就得完全停止『搜集不幸』与『搜集恶魔』。」



「……这是怎样?荒唐。」



沼地真的说得一副荒唐、免谈的样子,如同完全不想理会我。



「我接受这场对决,没有任何好处吧?」



「有喔,至少只要你接受这场对决,这个木乃伊就不会被我用锤子打碎。」



「……用锤子……你开玩笑吧?」



「不是开玩笑。你身为收藏家,非得接受这个条件。何况你既然也是篮球员,就没办法拒绝这个挑战吧?」



「……我把话说在前面。」



沼地微微眯细双眼,完全以警告的意图瞪著我。



「若是以那个木乃伊为赌注,就不会是上次那种游戏,而是使出全力的对决。」



「是吗?我一直以为你上次也是使出全力。」



「我所谓的使出全力,是使出恶魔手脚全力的意思。神原选手,你觉得你这个人类有胜算?」



「总之……我要是觉得没胜算,就不会这么说了。」



我终究无法充满自信地回应,但我还是尽可能地装腔作势。



如果是阿良良木学长,应该会在这时候更明显、更盛大地虚张声势吧。



「所以,你的决定是?」



「我愿意。我当然愿意。不过,我要先问个问题。对我来说,这场对决确实有好处,但是对你来说呢?神原选手,这场对决究竟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说过吧?要是我赢了,你就得停止『搜集不幸』与『搜集恶魔』。先不提不幸,但你至今搜集的恶魔部位,我会负责处理掉。」



「所以说,这是我的坏处,不是你的好处吧?」



「并非如此。」我说著将桐木盒子放在地上。「你吃亏就是我的好处之一。」



「啊……原来如此。」沼地像是接受我的说法,腼腆一笑。「原来你讨厌我。」



「一点都没错。」我点头回应,而且果然有些腼腆吧。「难道你以为你这种个性不会被讨厌?」



「……神原选手,话说在前面,无论胜负结果如何,我也可以使用恶魔的手脚,从你那里硬是抢走桐木盒子──抢走恶魔的头部啊?甚至可以揍你一顿之后抢走啊?你不怕?」



「我……不怕。」



关于这一点,我没有装腔作势,正直说出自己的想法。



「沼地,你这个女生即使敢偷,也不敢抢。」



「不过,这只是我对你的期望。我觉得这样的你才像你。」



我说完之后,当场换装。



我舍不得浪费时间去更衣室,当场换装。反正除了沼地没人看见。



我从书包取出的不是运动服,是我一年级时,在全国大赛上场所穿的纪念队服。



并不是想讨个好兆头。



我基于极为现实的预测,认定这身打扮如同使用习惯的篮球一样,最能发挥神原骏河这个球员的本事,所以从房间挖出这套队服。



鞋子也是现役时代的篮球鞋。



要说使出全力,我也同样是使出全力。使出最强的实力。



「……桐木盒子放在地上不管,还在我面前脱光,你真相信我。」



「我稍微算是暴露狂。」



「既然这样,持续隐藏手臂的这一年,应该像是身处地狱吧。」



「嗯。」



我率直点头。我不是擅长隐瞒的人。



「那么,快点开打吧,开始对决吧。要是能得到头部,应该可以很快搜集到其他部位,因为你也说过,这正是恶魔的『首脑』。」



沼地说完,和上次一样粉碎石膏绷带,让底下的恶魔造型曝光,还脱下运动服上衣,上半身只剩一件吸湿发热T恤。



原来如此。她的T恤底下,确实彷佛地狱。



各处都是恶魔。



莫名像是某种恶质、搞怪的蜡像。



看样子,即使是皮肤底下,肯定也有好几处内脏是恶魔。



她说她还没搜集三分之一,但她应该一半以上是恶魔了。



变成这样依然继续搜集恶魔,与其说是基于收藏魂,更像是罹患强迫症的偏执狂做出的行径。



沼地一开始或许是基于自己的意愿搜集恶魔,但她如今或许只是依照恶魔的命令搜集恶魔。



完全是「成为恶魔的手下」。



玩恶魔会成为恶魔。



沼地宣称自己没那么软弱,但世间没有任何人不软弱。



若是知道可以实现愿望,没人不会许愿。



若真的有这种不软弱的人,那就不能称为人类,是另一种次元的概念。



是神,或是恶魔。



「别像上次那样悠哉对决。持久战对我过于有利,我会没有『赢了』的感觉。」



「怎么回事,你讨厌过于有利?」



「我不讨厌过于有利,是讨厌对方后来耍赖。」



「这样啊……那就这样吧,我们以彼此的专长,一次分胜负。」



「一次分胜负?」



「我进攻、你防守,一对一,只比一球。我顺利得分就是我赢,你顺利阻止就是你赢。以我的原点──短跑来形容,就是五十公尺赛跑;以你的原点──足球来形容则是PK。」



「这样……」



沼地依然很谨慎,一副思索片刻的样子,却在检讨之后这么说。



「这样对我过于有利吧?」



不愧是「毒之沼地」,真有自信。



不过,我同样有自信。



「没这回事。我要不是觉得这样对自己有利,就不会提议这个规则。」



「这样啊……既然彼此都认为对自己有利,应该就没问题。那就快点开始、快点结束吧。一直妨碍现役世代的练习,我会过意不去。」



「我说沼地。」



「什么事?」



「你不想升天?」



沼地走到球场里的罚球线附近时,我如此询问。



这是我无论如何,都得在对决前询问的事情。



然而……



「啊?」沼地如此回应。「这是怎样,是以我身体化为恶魔来比喻?那你的比喻不算高明。既然是恶魔,应该要称为『召唤』之类吧?『升天』这种说法,就像是把我当成幽灵。不提这个,神原选手,方便借我鞋子吗?就算不是篮球鞋,只是体育馆用鞋也好。仔细想想,赤脚对上你终究没胜算。」



「……知道了。更衣室应该有别人的备用鞋,你自己借来穿吧。」



我如此回应她,但我不晓得自己是何种表情。



沼地立刻背对我离开,所以她肯定没看见我露出何种表情。但我的背、肩膀、全身都在颤抖,这一点大概瞒不住。



「知道了。更衣室在这个方向吧?」



沼地说完离开罚球线,前往更衣室。她身影一消失,我就像是腿软般当场瘫坐。



居然会这样。这是出乎我预料的状况。



沼地蜡花没察觉自己已死。



不晓得自己是幽灵。



没察觉自己是搜集不幸的怪异。



忘记自己……自杀。



「天底下……有这种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