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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英雄诞生!你听见地球的悲鸣了吗?(2 / 2)


“请务必让我向你致谢……呃,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我叫空空空。”



“SORAKARA KUU。”



剑藤把空空的全名念了一遍,听起来只是把空空告诉她的字重复照念而已──空空认为她肯定想不到汉字怎么写。说不定以为这是一篇叫做‘从天空开始吃起’的文章、还觉得这篇文章怎么这么吓人呢。



所以他打算接着继续说明汉字怎么写──可是在他开口之前……



“谢谢你啰,空空小弟。”



……就被剑藤先堵住了嘴,想说也不能说了。



现在这个情况下,所谓被堵住嘴是比较文艺的表现,如果要用更直接、或者干脆用更赤裸裸的说法描述,那就是空空被剑藤吻了──剑藤比第二性征尚未显现的空空还高了大约十公分,所以她还得曲膝弯腰。



“…………?”



就像这样。



空空一时之间还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他不太明白剑藤对自己做了什么。



饥皿木博士之前诊断空空对于现实的接受程度很高,而空空自己也深有同感。可是唯独现在,空空很怀疑那个医生的诊断到底对不对──因为他实在不能理解此时此刻到底发生什么事。



现在发生的事毫无现实感。



不对,他知道现实是什么状况。



一个素未谋面、第一次见到的剑道服大姊姊用她的嘴唇与自己的嘴唇碰在一起──这就是现实。



他知道这是所谓的接吻。



可是这当然是他的第一次经验。



“……唏……嗦……”



可是与他接吻的剑藤好像在进行一项驾轻就熟的工作,面不改色地与空空长吻,彷佛正在尽情品尝动弹不得的空空。



这里是从饥皿木诊所通往公车站的一般道路。



整件事虽然就发生在住宅区的正中央──路灯就像聚光灯一样照在他们两人的身上,可是周遭完全没有人看到。



“…………!”



当空空好不容易终于理解现在状况的时候,剑藤正好也放开他的嘴唇,宛如早就看准了他回神的时机。而且就在空空做出下一步的反应之前──



“致谢结束。”



剑藤说了这么一句短短的宣言。



这句结尾太简洁有力,搞得空空一头雾水──与其说是一头雾水,不如说他真正面临自己的内在感觉与外在世界之间的差距与矛盾。



什么?一般情形会这样吗?



只是出借手机而已,这世上的女孩子就会以吻相报吗?对男生来说接吻当然是一件很宝贵的物事,对女生来说不应该更是珍惜吗?还是说这只是小孩子幼稚的幻想,其实接吻只是一般互不相欠的物物交换而已──难道是自己搞错,根本不应该为了这种事发牢骚?是自己的想法太老古板了吗?



说不定这时候他应该说一句类似‘多谢招待’的话才是正确的反应吗?



看到剑藤挺起上半身,把原先像是拘捕犯人般紧握住的空空左手放开之后一脸无事的模样,空空不禁这么觉得──可是如果有人看到这个场面,那个目击者一定没想到少年空空的心里竟然为这种矛盾的情况所苦吧。



不管他的内在如何思考、不管他的内心有何想法。



现在的他看起来完全就像是一个对年长女性心动不已的少年吧──或许本人自认为表现地很冷静,可是满脸通红、始终说不出一句话的空空怎么看都像是一个纯情的十三岁少年。



“拜拜……如果有缘的话,我们以后再见吧……对了,有个问题必须先问问你。”



说完之后,态度比空空从容太多的剑藤就要把他留在原地扬长而去。可是她突然露出一副想起什么事情的模样,对空空问道:



“你听过半年前发生的‘巨声悲鸣’吗?”



“……那当然,我想应该没有人没听过吧?”



空空回答道。他回话的时候没有结巴或许也算是奇迹了。



再说对于现存的人类而言,这个问题实在太简单,也找不出第二个答案。所以姑且不论有没有结巴,这个问题的正确答案就摆在眼前,再怎么样也不可能答错。



不过这个问题只是一个开头,剑藤真正想问的似乎是接下来这件事。



“听起来是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



空空觉得很疑惑,为什么自己会和人谈论这种事。这种事情适合在初吻之后讨论吗?还是说有谁规定在接吻之后必须得聊一聊关于悲鸣的话题?



一头雾水的空空开口回答。



他很老实地回答。



“听起来感觉好像非常生气。”



“……这样啊。”



剑藤点点头。



从她点头的动作看不出她问这个问题的意图。



“其实很多人这时候会回答‘那声悲鸣听起来很悲伤’。”



“喔……”



是这样吗?我都不知道。可是听她这么一说,空空也觉得似乎的确有这么一回事,而且也认为这个说法没错。



从字面上来看,如果那道悲鸣听起来不悲伤的话就不合理了。



因为那声叫声很悲伤,所以才叫做悲鸣──‘高兴的悲鸣’这句话在修辞上根本不成立,那只不过是‘欢呼’的另一种说法而已。



更遑论悲鸣根本不能拿来代替怒吼的意思。



难不成自己又不小心搞错了吗?



可是对空空来说,半年前那声不知从何而来、延续二十三秒的悲鸣听起来就是这种感觉。这就是他最真实、毫无加油添醋的感想。



那天早上,就在他准备要去学校的时候──正在准备去参加竞争对手花屋已经离开,而他成为最高年级生之后略感没劲的少年棒球队晨练的时候,那段二十三秒钟毫无预兆地发生了──



空空忍耐着那道震耳欲聋的声响,感觉好像有人一直对他说教似的。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空空在二十三秒钟之内在口中道歉了二十三遍。可是他道歉的声音被脑海中轰隆隆响的‘悲鸣’掩盖过去,就连自己都听不见。



如今回想起来,那时候自己到底在向什么道歉?



他只是因为被人骂了,所以才道歉吗?因为他认为惹别人生气就要道歉是‘天经地义的事’。



“剑、剑藤姊姊你──”



不知为何,空空总觉得叫对方的名字很难为情,一时之间还支吾了一下。可是他总算把口齿咬字调整过来,继续问道:



“你觉得听起来是什么感觉?那道悲鸣声……”



“不知道耶。就算你问我听起来什么感觉,我也答不上来。因为我没听见……”



“咦?”



没听见?她刚才说没听见?



所有人类全都实际听到过的那道‘巨声悲鸣’──她没听见?



“那是、什么意──”



“一定是因为我只是半吊子,所以才听不到吧。听不到地球的悲鸣声──”



“地球的……?”



“好了,这件事我们以后有机会再谈。”



语毕,剑藤转身背对空空,换言之现在她已经言尽于此,而且也不想再说下去了。她就这样头也不回地往公车站相反的方向走去。



她人虽然离开,可是并不是全力拔腿跑走,所以空空如果要追的话应该还是可以追得上──要是追上去的话,说不定就可以问出她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可是空空没有这么做。



就算追上去了,所能做的事最多也只是询问剑藤,要是她不想说的话反正也是徒劳无功──再说她说的话肯定是谎言,根本连问都不用问。



这世上不可能有人没听见那道‘巨声悲鸣’。



她多半只是想说些奇言怪语、想提出与众不同的主张而已──偶而会有这种人。



虽然说偶而,可是仔细一想,‘巨声悲鸣’刚发生之后,在电视上就常常看到这种人。



只要本人声称他没听到,谁也不能说他说谎(要说这是恶魔的证明,手法又不够细腻),对于想要出名的人来说,再也找不到比那更容易的方法了──不过那种‘超现实’的主张很快就被淘汰了。



那时候空空看着电视感到很愤慨,在人类遭此大劫的时候,怎么会有人为了出名撒这种谎──他相信当时内心的感觉不是出自于嫉妒与羡慕。当然空空自己内心也不是没有想要出名的不轨念头……



又或者如果是因为受到打击丧失记忆的话就有这个可能。那道悲鸣就连正在睡觉的人都会惊醒,不可能有人没听见。可是有些人似乎无法‘接受’亲人听到悲鸣而死的事实,因而丧失‘巨声悲鸣’发生前后的记忆。



不过这种人绝对不会上电视。



如果剑藤就是这种人的话──也难怪她会想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悲鸣’,而且不顾空空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况且两人才刚接过吻),没头没脑地问他这种事。



既然是这样,那么就算去询问她、去逼问她也是没有意义。



不但没有意义,而且还是没有同理心。



要用这种想法、这种理论性思考说明为什么空空少年没有去追那个剑道少女当然很容易──可是或许应该说是‘空空哑然无语地看着少女离开’才更符合现实情况。



这是因为到最后空空始终红着脸,即使少女已经离开,他仍然站在原地好一阵子动都不能动,就好像脚底在柏油路上生了根似的。



6



事实上原本还有机会的。



这个名叫空空空的十三岁少年其实在这时候还有大好将来,还多得是机会能够避免误入歧途。虽然在他接受朋友的推荐走进饥皿木诊所的时候就已经为时颇晚,不过他在那时候还没错失所有机会。可是他却让机会溜走了。



空空绝不是那种被命运波及,无力抵抗命运狂澜的可怜少年──面对那个指使世界说‘汝当如此’的伟大意志,一个凡人还能有多少选择?更何况空空还是个小孩。可是姑且不论成功与否,至少空空少年还有办法可以对抗命运。



比方说剑道少女剑藤犬个打电话联络的人。空空只要看看手机里的通话纪录,就能知道手机里显示的电话号码──然后就会认为她形迹可疑,觉得可能有什么问题而试着去调查那个电话号码。



当然就算空空去查号码,凭他一个国中一年级学生的调查能力──不,就算用尽一般世间所知的任何调查能力也查不出任何蛛丝马迹,可是至少能发现自己‘什么都查不出来’的事实。



那么他只要把这个事实当成线索,或许就能在当天和在大学担任教授的父亲商量,或是与学校同学交换情报──要是整件事发展到这个地步,说不定他就能改变所谓的‘命运潮流’。



当然这种可能性很低,但可能毕竟还是可能。



机会就是机会。



所谓的幸运儿就是指绝对不会纵放这种机会的人。机会的种子其实俯拾即是──就看人能不能掌握得住。空空本来也有机会可以成为那种‘幸运儿’。



‘那时候真是好险。幸好有发现不对劲,真是幸运。’



他本来或许能够像那样回忆今天的邂逅。



可是最后空空没有任何动作。



他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去掌握幸运。



对于剑藤犬个这个看起来就有问题的少女,就算再急应该也不会向路上的行人借用电话,主动献吻还说是致谢。对于这个很有问题的人物,空空没有采取任何行动。



空空在路旁呆站了一阵之后忽然回神,匆匆赶往公车站,搭上正好到站的公车之后,在离家最近的车站下了车。回到家里若无其事地吃饭、写功课、和弟弟们玩耍,然后洗澡睡觉。那时候他脸上的赤红当然已经退了。



没什么值得一提的大事。



也就是他把现实──



当成这么一回事了。



他想这世上也是有那种人、也是有这种事。



接纳了原本不该接纳的事情。



所以这么说虽然很残酷,可是接下来降临在空空头上的可怕灾难有一部分也是他自己咎由自取。



因为他认为这种事就是现实──所以这种事真的变成现实了。



他已经在现实盖下了承认章。



所谓的故事应该寓教于事,如果想法是一种真理,那么这个以空空少年为主角的故事给大家什么教训就已经非常清楚了。



那就是──



‘留意甜言蜜语与夜路小径’。



7



第二天空空向学校请了假。



他昨天才向从前的竞争对手花屋拍胸脯说‘明天开始又能继续打棒球’,结果隔天就请假真是难堪莫名,可是身体不舒服,他也不能勉强。



空空才刚入社,在这重要时期请假不参加社团的确不太好。可是根据自身的经验,他很清楚在生病的时候──就是在这种时候,要是勉强身体硬是逞强的话,之后一定会后患无穷,反而要花更久的时间复原──不过话说回来,现在就算他想勉强自己也勉强不来。



四十度的高烧可不是光凭气力或气势就能克服的症状──他的意识朦胧,连起身走路都很困难。



母亲怀疑他是不是得了流行性感冒。可是父亲认为时期不对,应该不是流感。总之空空受到隔离,远离两个年幼的弟弟,独自在自己的房间里吃早餐。



只是他几乎食不下咽。



“…………”



空空用意识朦胧的脑袋想着‘这样简直就像是因为初吻害臊到发烧一样’。要真是如此,自己也未免太单纯了吧。



直到昨晚他的确还是对这件事心跳不已,可是等到晚上上床睡觉的时候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好像受到某种奇耻大辱一般。



虽然他不像一般少女对初吻怀着美梦,也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幻想。可是就算这样,他也不想在从诊所回家的路上被一个陌生人‘强吻’。这样一想,事发当时‘仓卒又缺乏情调’,对他而言是相当令人失望的体验。



所以以空空的感觉来看,不能说他发烧是因为害臊与单纯的童心,应该是内心熊熊燃烧的怒火导致他发烧的,这种假设他才比较能接受──当然就算真的空空很生气,他还是不打算做出任何反应。



空空已经接受‘这世上也有这种人’了──就是因为他已经接受,所以他不会因为必须感到愤怒的义务感而发烧……要是用饥皿木博士说过的话,也就是说因为‘过度的演技’而发烧──这种不直接而且又是过度解释的答案在这种情况下并不存在。



有更实际的解答。



不过空空以带病之身想到‘原因会不会是昨天那个吻’,这个想法本身虽不中亦不远矣──就算还不到满分一百,但是也有六十分及格了。



可是就算有六十分及格。



那又怎么样?



父亲去上班、两个弟弟也拿着书包到上学路队的集合地点之后,母亲来到空空的房间,问他要不要去医院。



他已经高烧四十度了,当然知道最好去给医生看一看。可是昨天才去过医院(他瞒着父母,没说去过饥皿木诊所),今天又去看医生,心里总是不太情愿。



这世上没有哪个小孩子喜欢往医院跑。



昨天去饥皿木诊所的时候也是抱着相当大的觉悟下定决心(还有花屋的强力推荐)才去的──他实在不想连续两天看医生。



“就算去了,医生也只会开退烧药给我而已……我只是个小孩子,他们不会给我开克流感的。今天我比较想好好睡一觉,还是别去医院了。”



空空找了一个藉口说‘看看情况’,这么对母亲说道。站在母亲的立场当然担心,似乎希望他去医院一趟,可是最后还是尊重空空想要‘好好睡觉’的意思。



“都是因为你老是玩棒球才会生病的。”



“哈哈,你说什么啊。一点都不合逻辑。”



“你这孩子,还学爸爸说什么逻辑呢。”



“有运动的话,身体应该会更健康。而且我是体育保送入学的,当然老是打棒球啊。”



“你说得也没错,可是不要太勉强身体喔。”



“嗯,我知道。我不会的。”



乍看之下母子俩是在对话,可是这只是空空反射性、机械性地在回应母亲对他说的话而已,意识朦胧的他这时候几乎是不经思考在说话,就连自己说了些什么、甚至与谁说话都不太清楚。



“那妈妈就在一楼,有什么事就叫我。要保重身子喔。”



听到妈妈这么说之后──



“嗯,我知道了。”



空空只是这样回答,可是他其实什么都没听进去。



虽然什么都没听见,但对空空来说这是他和母亲最后一次对话。



至于和父亲与两个弟弟最后说了什么话,他则是毫无印象。



8



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常常都会作恶梦,就连这时候的空空也不例外──当他满身大汗醒来的时候,已经忘了刚才作什么样的梦。那场恶梦大致是这种内容:



梦中的空空空是一个在公园看书的老人。他的四周一片绿意盎然,天空蔚蓝、灿烂的阳光普照。眼前可能有一面湖,说不定他还在望着那清澈的湖水出神呢。



虽然周遭的风景非常健康,可是梦中的主角,也就是这个老人却很不健康他不是生病,而是身子骨虚弱。



比方说他虽然在看书,可是双眼昏花、看字不清,同一行字反覆看了好几遍──就在他辛苦读书的时候,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虫子停在书上,害他看不到那个字。



就算一个字看不到应该还是可以串起整句文意,可是不知为何,那个字被挡住竟然使得他完全看不懂整本书在说什么内容──老人摇晃书本,想办法要把虫子赶跑。



可是那只虫子似乎用节足的足尖刺进纸片当中,怎么样都不从书上飞走──虫子的形状丑恶,外型看起来肯定是令人心生不快的害虫。老人无法容忍这种害虫竟然害他没办法好好看书。



所以他啪地一声把书本暗上。



虫子烂了。



被书压烂了。



可是其实那只被压烂的虫子才是空空──他就是梦到这里突然惊醒的。



那是一场非常莫名其妙的恶梦,就算记得内容,大概也很难从中发现什么暗示吧。而且他醒来的这时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所以就算想把这场恶梦当成是预知梦也为时已晚了。



空空看向挂在墙上的时钟,他不是要确认是不是已经为时已晚,只是不经意地看了看而已。时钟指出的时间是七点半。七点半?



空空一瞬间还差点以为是早上七点半(他还想糟糕,迟到了!)不过奇怪的是窗外一片黑暗。虽然是质地较厚的遮光窗帘,可是应该没办法完全把光线挡住才对。



也就是说现在是晚上七点半。



空空摸索自己的记忆,最后他还清醒的时候是早上快九点,所以自己似乎睡了将近十一个小时。他记得母亲好像说过吃午餐的时候会来叫人。可能是因为他睡太熟了,所以没叫醒他吧。



空空虽然才刚睡醒,可是早餐的时候吃不太下,所以现在觉得饥肠辘辘。也可以说他的肚子已经在咕噜咕噜叫了。



“…………?”



觉得饿?肚子咕噜咕噜叫?空空从这些感觉发现自己的身体状况已经好很多了。虽然他浑身上下大汗淋漓,不只睡衣湿透,就连床铺都有些沾湿。可是想到早上的时候还难过到毫无食欲,现在他的身体已经复原非常多了。



睡个一天就能退烧,果然不是什么流行性感冒……可是就算是一般的感冒,突然好得这么快也挺奇怪的。



不过奇怪归奇怪,既然都已经好了想太多也没用──应该说这场病自动治好真的是万幸。空空诊断自己的身体,就算为了休养明天没办法参加社团活动,后天开始应该就可以像往常一样打棒球了。



他走下床,心想先吃点东西再说。



空空家大致习惯在晚上七点半左右吃晚餐──自从上了国中之后,空空常常因为社团活动晚归,没办法和家人一起用餐,让他觉得很过意不去(他认为必须觉得过意不去)。虽然这不算什么不幸中的大幸,可是多亏这场病,应该又能重现一家子共进晚餐的和乐画面了。



他是这么认为的。



虽然他这么认为,可是实际上并没有重现──全家共进晚餐的画面没有重现。因为他已经完全迟了一步。



因为空空踩着大病初愈、还有些不稳的脚步下了楼梯走进饭厅的时候,等着他的是──比平时还要更早吃完晚餐的双亲与弟弟。



这种傻不愣登的叙事圈套当然不存在。



他们已经死了。父亲母亲弟弟,四个人都死了。



被杀害而死。



还有一个身穿剑道服的少女两手提着一把沾满鲜血、湿淋淋的大太刀,脚下穿着鞋子就站在餐桌上──现实状况比恶梦还更像恶梦。



“嗨,空空小弟。”



少女──剑藤犬个这么说道,脸上一点笑意也没有。



“我们又见面了。”



9



剑道少女这四个字的表现方式严格说起来似乎不太正确──竹刀袋就掉在饭厅的角落,就在打开门旁边的地方(仔细一看,竹刀袋上有姓名栏位,绣着‘剑藤’两个字。事后回想起来,这个刺绣简直就是个不好笑的玩笑),袋子里装的好像是真刀而不是竹剑。



在餐桌上──剑藤的裤裙衣带上插着剑柄,两手如轻捧般握住的是一柄不知该如何形容……给少女拿在手中稍嫌太长又太沉的大太刀,厚重到甚至可以用暴力来形容。



和漫画或动画中看到的单薄日本刀完全不同。



那件凶器让人感觉充满破坏力,而不是削铁如泥的锋利印象。



在使用竹剑的剑道当中,攻击的时候不是‘劈斩’而是称作‘击打’──这柄闪耀着诡异刀光的大太刀说不定更适合这种说法。



殴打、击打、袭打。



一把用来击毁对象的──刀。



空空只是凭直觉这么想而已。他当然不知道少女手中大太刀的剑柄上就刻着‘破坏丸’三个字,完全符合他的印象。而且他也不知道其实‘破坏丸’一点都不钝。



只要看看他的家人就知道了。



只要看看家人的尸骸──残骸就知道了。



最像样的──用这种形容也很不恰当──尸首当中型态保持最完整的,是空空担任大学教授的父亲──那模样简直就像在漫画里看到的一样。



整个身体从脑门被劈成左右两半──还维持原本的坐姿坐在椅子上。所幸他的脸上面无表情,说好听一点就是死相如生前般安详,彷佛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劈开了。可是不管表情再安详,分成两半的人体看起来就是很诡异。内脏全都溢流出来,虽然断面就像漫画里画的一样平整,可是从切断处飘散出来的异味也是漫画完全无法呈现的。



相比之下,母亲虽然已经不留原型,但还不至于异味横流。对于生前很挑剔香水的母亲来说或许是一个值得高兴的好消息(少年空空倒觉得母亲香水的气味也算是一种异味)。母亲的被害情况不是直向,而是被纵向切开──而且来来去去就只切头部而已。请大家想像一下在三明治或是沙拉上,用切蛋器横向切片的鸡蛋应该就能明白了。母亲的身体……尸体也随意坐在椅子上,切成片状的头部散落在身旁。应该是偶然而非故意的吧,被切开的其中一片头颅正好掉在餐桌上。它就在餐桌上,而且还是在一个大盘子上,可是软绵绵的脑桨怎么看都不像食材料理,倒像是淋在汉堡肉上的白色酱汁。



至于两个小弟,也只能说难以区分了。所谓难以区分是指分不清谁是谁──就连他们到底是用什么方法、用什么程序被斩杀也不清楚。两人被细细地切成肉泥,怎么样也无法保持姿势坐在椅子上,所有残骸都掉落在地板上。如果也用食物来形容这堆残骸的话,就像是饭后甜点的果冻或布丁从高处掉在地上一样。虽然没有完全烂掉,但是这幅光景非常适合‘啪擦’一声的效果音,彷佛只要竖起耳朵就能听见。斑斑污渍十之八九会残留在绒毛地毯上,恐怕比墨汁还难清洗吧。血腥味比恶臭味更刺鼻。空空完全无法相信他们那小小的身体里竟然装了这么多鲜血。



说到这里,关于他们四人的死状诸如此类地描写了落落长,可是空空在第一印象想到的四字成语应该更能具体形容现在饭厅里的情况吧。



人间地狱。



就是这么一回事。



“还好赶上了。”



站在餐桌上的剑藤说道──她看着打开房门呆站在原地的空空,把甩去鲜血的刀收入刀鞘之后这么说道。她收刀入鞘的时候看起来似乎费了一番功夫。可是有这种事吗?亲手造成此等惨剧的人竟然不善用刀……



“嗯?”



剑藤好像注意到空空的视线──



“啊,我很擅长拔刀,但是不太会收刀啦……”



然后好像在为自己辩白似地如此说道。



她一边说,脸上还一边露出害臊的笑容──害臊的笑容?害臊?



在这种状况下,她到底是为了什么事害臊──在这种鲜血淋漓的情况下──就在这时候,空空注意到一件事。在这种到处都满是鲜血的情况下,站在餐桌的少女身上自然是毫发无伤,可是她那一身剑道服竟然连一滴血都没溅到。



或许可以这么说吧。



她擅长的──不是只有拔刀而已。



“还好赶上了,真的只差一点点。”



这是剑藤第二次口称‘还好赶上了’这句话──她到底赶上了什么?哪有什么赶上赶不上的问题,像这种无可挽救的状况根本就是世间少有了……



空空根本就没来得及赶上……



“剑藤姊,你在说什么事赶上了?”



所以他把内心的想法如实问出来,不自觉地问了出来。等到他问出口之后才惊觉‘糟糕’。他不小心问出来了。可是冲口而出的话已经收不回。



听到空空这么一问,剑藤一时之间还愣了愣。



“我说的赶上是指来得及在你起来之前完成任务喔,空空小弟。”



但她还是老老实实向空空说明。



接着剑藤从餐桌上轻飘飘地跳下来──她落地的位置就在血水滩之间,在这个凄惨无比的房间中奇迹似地没被弄脏。看来她不喜欢沾到血液,即便是鞋底也不愿意沾到。不过这世上大概也没多少人喜欢沾到血液吧。



剑藤就像玩跳房子一样,踩着那些奇迹般的干净间隙向空空靠近过来。说是这样说,其实也只有大约三步的距离而已,可是空空觉得她好像一口气缩短距离,直往他逼过来。



“你还好吧?”



令人意外的是剑藤竟然出言关心空空的状况──她的双手左右捧着空空的脸,把拇指伸进他嘴里,稍微使力撬开他的嘴巴。空空还以为她有什么企图(他本来以为自己的下巴会被直接扯掉),看来只是在确认喉咙有没有肿起来。



接着剑藤又把手心按在空空的额头上。



这个动作不用想也知道是什么意思──她是在摸空空有没有发烧。



“嗯……体温大致正常。有些人的体质和药性不合,症状会很严重,我本来还有点担心……空空小弟似乎没什么问题。到了明天应该就可以完全康复了。”



“……药?”



“嗯?啊,对喔,不解释一下的话,你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吧。抱歉抱歉。事实上昨天傍晚我们见面的时候,我趁机对你下了药……我把那种药称作高烧剂……本来还有一个更长的片假名称……这件事也很对不起,什么名字我不记得了。如果你想知道的话,之后再去问吧。”



之后再去问?空空没去思考要问谁,他更好奇到底什么时候‘被下药’──他没有和剑藤一起吃饭或是喝饮料,到底是什么时候有可乘之机让她下药?



不对,有的,的确是有。的确有可乘之机,而且还很大。



就是空空出借手机,然后剑藤以道谢为由吻了他的时候──那时候剑藤嘴对嘴让空空把药吃了下去。根本没有一点浪漫情怀,也没有什么仓卒不仓卒──那个吻对剑藤来说只不过是事务性作业的一环而已。



可是空空又想到一个疑问。



这次剑藤似乎对空空想到的事情会错了意:



“啊,我不要紧的。因为事前我已经吃过解毒剂了。”



谁要去担心一个嘴对嘴让自己吃下高热剂这种莫名其妙药物的人──更何况对方还是虐杀自己家人的杀人魔。



杀人魔?



家人死在这么精湛的技术之下,空空觉得杀人魔这种说法好像也不那么恰当。



“不是那件事……”



现在这个场合问这件事应该不会很不自然。空空在心中先确认过一遍之后,对脸庞近在咫尺的剑藤问道。



“不是那件事。你为什么、有什么理由要喂我吃那种药?”



“嗯?啊,嗯。原来是这件事啊。”



知道空空不是为自己操心的剑藤不晓得是不是受到打击,把原本一直捧着空空脸庞的双手放开。



“我可不是想要伤害你喔……只是希望你睡上一天而已。希望你一天乖乖待着别乱跑。放心吧,不舒服的症状大约持续十五个小时,之后就会好了。而且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后遗症。我没想要伤害你。”



剑藤特地又重说一遍的台词听起来还算有说服力──实际上她也已经收刀入鞘了。话说回来,她说过自己擅长拔刀,所以这番话还是完全没办法让空空放心。



“乖乖待着……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你从刚才到现在一直在问问题耶。我不喜欢有人这么黏我……稍微自己动脑想一想嘛。”



剑藤的语气听起来好像在闹脾气。可是她接下来还是接了一句“其实是这样”,又好心地解释给空空听。‘好心地解释’这种表现方式听起来就像在施恩于人似的,可是她说的内容与恩义完全八竿子打不着关系。



“你想想嘛。有谁会希望让一个小孩看见家人被杀的情景?说不定还会让你在心里留下创伤嘛。所以我刚才不是说过还好赶上了吗……”



“…………”



空空沉默无语。这时候他沉默不是因为剑藤的语气好像在说小孩看见家人的尸首就不会造成心理创伤;也不是对她内心似乎以为屠杀家人不等于加害空空这件事惊讶到说不出话来。



不,如果想到这一点他当然也会惊讶到说不出话。可是这时候他想到的是另外一件事。有件事比‘为什么这个少女要把我的家人剁成肉泥’的疑问更先浮出脑海──不过在这种情况下,比起家人为何遇害,另一件即将呼之欲出的物事就出在空空身上,这才是更可怕的事情,而且同时也能解答为什么他的家人会被杀。不过此事暂且不提。



空空想到的是如果那时候的吻是剑藤为了对自己下药而演的一场好戏,那么前一个步骤,也就是‘向空空借用手机’这个举动就不单纯了。



大有问题。



比方说空空自己家的住址就登录在手机里──最初他还以为剑藤事后在回家的路上偷偷跟踪自己,可是现在他怀疑自己的手机是不是被剑藤调查过,才让她查出空空家的住址。空空的推测充其量只不过是小孩子程度的洞察力,实际上他也没猜中。



根本不用特地花这种功夫查看手机,其实剑藤当时早就已经知道空空的住址了。就算不知道,以她的立场,一介国中生的住址只消打一通电话就能查出来。



可是空空虽然没猜中,可是也并非完全猜错。



那是因为昨天傍晚剑藤向空空借用电话,虽然的确是为了设计喂他吃下高烧剂,可是另外还有别的理由──只不过她要查的不是空空的个人资料,而是通讯录。



家人、友人、熟人、队友。



通讯录上记录着这些与空空有关的人物的姓名、电话号码、住址与电子邮件。



“啊,对了。喂你吃药还有另一个目的。不过那件事不是由我负责……那就是要你今天请假不要去学校,因为不能让你受到波及。”



“波及……你是说学校吗?”



“我看看喔。”



剑藤一蹬一蹬地往后跳回到餐桌旁,然后拿起电视遥控器。电视遥控器自然也满是鲜血,剑藤用指头捻着拎了起来。她那样子看起来也像是个重度洁癖患者,可是营造出现在这副惨况的人就是她,所以也不能这么称呼。不,也有人说因为洁癖症状的人没办法打扫环境,结果还是造成环境脏乱──那么说她有洁癖也没错吗?



无论如何,她按下了电源按钮。



虽然那支遥控器溅到大量的血液,不过似乎还没有坏──难不成最近的遥控器都有防水加工吗?



“我想新闻应该正在报导──那种事在头一天都不会实施新闻管制,因为要是管太严的话也不好……咦,怎么是卡通片?咦?其他频道在播什么?啊,嗯。在播在播。来,你看看吧。空空小弟。”



空空看了,他依言看了。



电视画面上──放在电视架上的四十二寸萤幕播放出来的是一幅火灾现场的画面。严格说起来,火灾本身已经扑灭了,可是直升机的鸟瞰视角播出已经一片焦黑的建筑物残骸。



那幅画面好像在哪里看过。对了,就是挂在学校换鞋区的那张空拍照──私立山石中学广大的操场,还有排列成规律弧状的七栋校舍。那张照片虽然不会有人特地去看,可是只要天天上学放学,无论如何都会映入眼帘,所以空空才会不经意地想起那张照片。



可是他还能回想起来说不定已经是一种奇迹,而且不要想起来可能比较好──因为电视上现场转播的画面和那张空照图虽然角度不同,但拍摄的是同一个场所,只是不管是操场或是校舍都已经形影全无了。



也不能说形影全无。



因为烧成一片焦黑的残骸还勉强残留下来,就像是黑黝黝的影子一般。从烧剩下的梁柱也不难想像出原本的形貌。空空常常打棒球的操场也变得乌漆抹黑,可是宽敞的空间并没有改变。



焦土一片。



与其说是焦土,更像是空袭之后的惨况。



“咦?这是……我的学校?”



“唉,‘火球人’那家伙……下手还是一样毫不留情。那个人真的很可怕耶。他有没有想过事后谁要来收拾啊。算了,反正不是我。”



剑藤说着耸了耸肩。虽然她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没有语气中说的那么讶异,可是电视上播出的凄绝画面似乎还是有违她的美学。



“不要看现场实况……有没有哪家电视台正在报导详情呢……他们也不可能知道什么详情,有没有报导伤亡程度之类的……”



剑藤一边说一边随意转台。她按呀按的,好像找到一家觉得适合的电视台,便把遥控器放下。根据男性主播的陈述,详细情况似乎是这样:



今天上午十一点左右,私立山石中学发生大火。起火原因不明。可是从这场大火超乎寻常的规模与延烧速度来看,研判不是人为纵火。目前怀疑是铺设在地下的瓦斯管线破裂所造成。消防队出动近二十辆消防车,立即开始进行灭火,可是花了四个小时才将火势扑灭。目前不清楚被害人数有多少,可是直到现在仍未发现有生还者,当时还留在校内的职员与师生恐怕已经凶多吉少。



如上──



“你依照我的计画请假没去学校真是太好了,空空小弟。要是你勉强去学校的话,我想一定会受到波及,现在早就和学校的人一样尸骨无存了。我可不认为‘火球人’会仔细一个个确认过人头。”



“……请等一下,也就是说你──”



空空开口打断剑藤。这对他来说是相当少见的动作,他原本就不是那种打压他人强出头的少年。



“你杀了我的家人,然后为了烧掉学校而对我下毒吗?”



“不对不对。”



剑藤这时候出言否认,空空一时之间脑袋一片混乱。不过剑藤要表达的意思似乎另有他意,她接着说出来的是──



“那不是毒,而是药啦。”



这么一句纠正话。谁在乎那是毒还是药,空空要问的根本不是这件事。



两人之间的沟通似乎有障碍。不对,本来和这个挥舞真刀的少女沟通无障碍才真正可怕。可是空空看到彼此对话牛头不对马嘴,愈来愈搞不清楚到底该怎么问才对,让他有一种感觉,好像真正有问题的反而是自己。



就在空空左右无计的时候,剑藤说话了。她说了一句打一开始就该早点说出来的话。



“不过喂你吃药的理由你说对了,空空小弟。哪怕是千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我也不希望你受到波及。我用这把刀虽然很有自信,可是如果你在场的时候要剁四个人,难保那时候不会发生什么意外。”



她最后又低低说了一句‘刀剑可是不长眼的啊’──看来她很清楚刀剑无情,空空也对这一点深表同感。



“从这一点来说,我也不能指责‘火球人’什么……我又不像负责其他工作的‘蒟箬’那样,可以靠着隐密性不被别人察觉、不被别人发现……”



“‘蒟箬’……?”



和‘火球人’相比之下,这个单字听起来更贴近现实,充满生活感。让空空反射性地吃了一惊,引起他的注意。可是他立刻发现该注意的不是蒟箬。没错,该注意的是‘负责其他工作’这句话。



“其他?什么其他……”



“就是记录在你手机里的他校朋友、认识的人或者亲戚……等等,就是那些人。简单来说就是我和‘火球人’都没杀到的与你有关系的人、空空小弟的关系人。一定有吧?你想想看,比方说小学的时候本来都在同一个少年球队,后来去了其他国中的同学之类……”



“…………”



有,而且有好几个。



比方说花屋潇就是其中一个。到其他国中念书、昨天才和空空通过电话的花屋恰巧就是这类“相关的人”──何止是例子,她根本就是最具代表性的人物。



“把我的关系人……”



关系人?自己应该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孩,竟然和这个用在大人物身上的名词挂钩。这让空空感到一种强烈的不协调感,可是另一方面他也明白了。



现在根本不用巴巴地再去问‘负责’是什么意思、那个叫‘蒟箬’的人到底对花屋他们做了什么──到了这个地步还问这种问题,根本只是逃避现实而已。



可是再重申一次,正是空空这种‘不逃避现实’的行为举止,与他遭逢这种惨剧的原因有直接关系。



“简单来说,你们……剑藤姊这群人把我的关系人全都杀得一干二净是吗?”



“嗯,是啊。如果没有什么遗漏的话……”



空空刻意选了“杀得一干二净”这个语气比较重的句子来说,可是剑藤完全不为所动。她甚至还有心情对自己的答案补充说明。



“因为你已经不需要那些人了。”



“连我也要杀吗?”



“?”



可是剑藤似乎对空空的问题感到惊讶。与其说是惊讶,甚至似乎还有一点生气。她用一种‘虽然没讲几句话,可是你把话都听到哪里去了?为什么我说了这么多都还听不懂,这样不就又回到原点了吗’的语气,回了一句话:



“不会啊。”



“我无意伤害你。从前没有,以后也不会。因为我们需要你,因为我们是特地专程来接你的。”



“接我?”



“是啊。你千万别忘了,我费了这么大的功夫全都是为了你喔。空空小弟──”



“剑藤。”



就在剑藤打算更加重语气责备空空的时候,一抹声音从另一个方向打断她。所谓另一个方向当然不是指从空空这里传来的,而且不是说有人从走廊出现,隔着空空的肩膀说话。



那个人已经在场了。



打从开始就一直都在──就在饭厅里。



这人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的?有这个疑问虽然天经地义,但是直到现在才发现他存在的空空当然没办法回答。从那人的印象来看──从他深深坐在餐桌后的沙发,用一套从未见过的餐具喝红茶的样子来看,感觉早在剑藤出现之前,甚至说不定在父亲下班回来之前、两个弟弟从学校回来之前,他就已经像这样坐在那里喝着红茶了。



沙发前的矮桌上还放着一个陌生的茶壶,令人惊讶的是竟然就连司康饼之类的茶点都有。现在明明是晚上,那人感觉好像正在喝下午茶似的。



“‘需要你’这句话是事实也就算了,可是不要用什么‘特地专程’、‘费功夫’这种好像施恩于人的方式说话,‘千刀万剐’──对一个年纪比你小的男孩子还用这种情绪化的口气,有失格调。”



“可是‘茶余闲话’──”



剑藤突然就像个挨骂的小孩一样垂头丧气,然后转向那人的方向辩解道:



“我为了他拚命努力,可是他完全都没感受到我的心意嘛──我还以为他会更感激我、还以为他会对我说谢谢呢。”



感激?



就连空空都在想她到底在说什么。



那个喝着红茶的男子──剑藤称呼为‘茶余闲话’的人在这一点似乎和空空所见略同,说了一句“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现在什么都还没说明,这时候他怎么可能会感激你?对现在的空空小弟来说,你只不过是杀害家人的凶手而已。”



那人说这话好像很确定总有一天空空会改变想法似的。听见这番带着指责语气的言词──



“可是……”



剑藤好像微微咬住了下唇。



看来这个叫做‘千刀万剐’的人,和‘茶余闲话’说话的时候精神年龄好像会下降。



“我是第一次耶。”



空空原本还不明白这句带着些许不甘的话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她有什么企图。本来还在想她指的是什么,可是之后他立即发觉这句话的含意为何。剑藤应该是指昨天她喂空空吃高烧剂的那件‘工作’吧──第一次?



这是怎样?



用那种方式强吻别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要说第一次的话,我也一样啊。



空空心里这样想着。可是同时他也觉得那时候还认为人家驾轻就熟,实在有些过意不去。他是一个善良的少年,善良到对一个杀光自己家人的凶手都会感到愧疚。



“没有什么可是不可是的。第一次又怎么样,真是不像话。”



反倒是应该和剑藤同一阵线的‘茶余闲话’还更冷淡,无情地对伤心(?)的少女这么说道。之后他啜了一口红茶,彷佛依照礼仪在这时候就应该喝一口茶似的。



“稍微向空空小弟学习学习。他的家人被杀,横尸眼前,同学连同学校一起烧得尸骨无存,而且还有刺客去杀与他相关的人──在这种情况下,人家根本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



“想一想你从前遭遇到类似惨剧的情况吧,那时候你整个人神经都不知道断了几根。和你比起来,他的应对进退多得体。难怪饥皿木博士拍胸脯保证。”



空空又在心里暗叫不妙。



他完全没发现那人提起饥皿木这三个字,只觉得大事不妙。



剑藤对他的态度完全没有任何表示,所以空空还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他或许的确瞒过了这个实际上有些少根筋、讲话牛头不对马嘴的少女──可是似乎没能骗过从先前就坐在房间深处,好像一直在喝着红茶的‘茶余闲话’的眼睛。



不,他甚至没察觉那里有人在看。



所以当然骗不过去。



空空百般犹豫,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这时候如果要挽救失误的话,是不是得一边哭喊一边冲到家人的尸首旁比较好?还是说抱住已经播完学校火灾的新闻、现在正在报导天气的电视机,呼天呛地一番就行了呢?



虽然空空不认为还能挽回什么,可是或许还是应该这么做。



就是因为前一天才刚在诊所接受过那种诊断,害得他没办法立即做出反应。可是该这么做的时候就要这么做,最起码的事情应该要做到。至少在这种情况──他觉得被人认为他对这出惨剧‘无动于衷’是一件非常糟糕的事──虽然已经为时已晚。



可是‘茶余闲话’好像已经看穿空空内心的纠葛。



“啊,没关系的,空空先生。用不着现在才来假扮悲伤或是震惊。我坐在这里看也能看得出来你的生理还有心理没有任何变化──而且你尽管放心……”



他这么说道。



“这世上再也没有任何一个人需要你去装模作样,假扮感情了。”



“…………!”



“所以你不需要对自己死了家人、死了同学,就连相关人等全都死光也不觉得悲伤的事情感到羞耻──因为我们正是看上你这种素质才来的。哎呀,我的部下教育不周,真是抱歉啊,空空先生。毕竟她没见过多少世面。”



在空空的记忆当中,从未有哪个年纪老大不小的大人,像他那样用毕恭毕敬的语气对自己说话,而且还加上“先生”两个字称呼。直到想起这一点,他才发现‘茶余闲话’是个‘老大不小的大人’。



他是一个年约二十五到三十岁左右的男子──由于父亲(就是旁边那个分成两截的父亲)一直都在大学的象牙塔里工作,所以穿着西装的大人对空空来说很眼生,可是‘茶余闲话’就是穿着一套笔挺的西装。他和剑藤一样也穿着鞋子,那双黑亮的皮鞋看起来好像非常高级。



他给人的感觉完全就像是个企业人士,而且还是所谓的菁英生意人。不过就算是企业人士,而且还是所谓的菁英生意人,也绝不会在虐杀现场优雅地享用红茶吧。



绅士。



如果要用一句话表现那人的举止,他看起来就像绅士一般。



“…………?”



空空心中一奇。



这么说来,他发现绅士先生同样也没沾到血迹。不管当时是什么状况,实际动手的人毫无疑问是剑藤,所以他应该不会直接被溅出来的鲜血淋到。可是四人份的鲜血不只染红整片地板,就连墙壁上都溅得到处都是。在这种凄惨的情况下想要不弄脏衣服应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不,不只是衣服而已。



茶杯、矮桌还有沙发也都没弄脏,彷佛唯独那人的四周张设了一层防护罩一般──



“请容许我纠正‘千刀万剐’──也就是剑藤刚才说的话,空空先生。”



‘茶余闲话’露出柔和的微笑,这么说道。



“我们不是来接你的。我们是来拜托你,恳请你和我们一起走。”



“来拜托我?”



“是的。”



‘茶余闲话’点头说道,每一个动作都优雅无比。他虽然表现地很客气,但完全不会让人有虚情假意的感觉。



“我们是来拜托你,请你和我们一同为了人类的未来而战。”



‘茶余闲话’一本正经地说出这句壮阔无比、荒唐万千,可是却出乎意料时有耳闻的台词──然后起身朝空空走来。



就像刚才说过那样,‘茶余闲话’的西装连一点血迹都没沾上。可是他不像剑藤那样闪避血水,踏着悠然的步伐直接靠过来。



不可思议的是不知为何,就算他一脚踏在血水上、就算血沫飞溅起来,那些血水也不会朝他溅上去,反而飞往其他方向落下,宛如血沫会主动避开他。这应该是错觉,可是空空看起来甚至觉得他的衣服好像会把血珠弹开一般。可是这世上有这种防水加工技术吗?



“恳请你──”



‘茶余闲话’说着,在剑藤身旁停下脚步,然后就在她旁边往已经变色的地毯曲膝、两手撑地,就这么弯下上半身。虽然这就是世人所谓的跪拜姿势,可是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的下跪动作真的会让人误会,还以为原来下跪是那么优雅的姿势。



剑藤一脸惊愕地看着‘茶余闲话’跪拜,看来她对这个举动的想法和空空似乎不一样。可是她一见状,随即并排在‘茶余闲话’旁边,一边收整裤裙一边也摆出相同的姿势。



剑藤下跪的同时还是不忘避开血水滩。总之‘茶余闲话’似乎就在等她跪下,待两人朝向空空摆出的姿势都到位之后开口说道。



那是一句空空从未听过的话。



“恳请你成为英雄,对抗意图消灭人类的邪恶地球。”



10



空空空小弟的故事就这么开始了。



或者是说……就这么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