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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2 / 2)


『最近我有点空,要不要见个面?时间最好能约在上午,抱歉啦。』



指定的日期是一般的上班日。



撇开平日白天出去外面晃,在交易时间里外出更是夸张得离谱,但回头一想,我自己在和羽贺那联手前,也曾在下雨天暂停交易发呆度过一天。



于是我就像个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似的,立刻回信给他说。



『我没问题。』



巴顿的回信依然非常迅速,他和之前一样指定了皇家中央饭店作为见面地点。



在我告诉羽贺那我要在平常日上午出门时,她虽然有些吃惊,但脸上显露的却是更多的疑惑。



「那交易要怎么办?」



她理所当然的问我这个问题。



不过我也早就决定好该怎么回答了。



「反正才一天而已,休息一下也没关系吧。」



虽然我的回答让羽贺那吃惊得瞪大眼睛,但毕竟她自己一个人没办法进行交易,而我也绝对不愿意把工作交给自动化的程式代劳。



「你也稍微休息一下啦。最近你一直都工作到半夜吧?」



「……我知道了。」



羽贺那点头同意我后,没有再多说些什么。



和巴顿约了要见面的前一夜,我几乎无法入眠。



脑海里完全是初遇巴顿后那一晚,在牛顿市所窥见的璀璨夜景。



我把出门的这件事对理沙保密,尽可能乔装打扮,然后顺着顺着两周前走过的同样路线来到了皇家中央饭店,再次在侍者带领下来到咖啡厅深处的客席。



看到我的时候,巴顿露出和那天一模一样的笑容。



「你的脸色可真糟糕啊。」



唯一不同的,只有他接下来所说的话而已。



巴顿随后帮我点了饮料,那是一杯酒加得不多的热巧克力利口酒。



在喝下那杯热腾腾饮料的瞬间,我不禁差点要哭了出来。



「嗯……」



巴顿稳如泰山地坐在桌子对面,手肘靠在沙发的扶手上、手指则轻轻顶着自己的太阳穴。虽然他会观察我的状况也是理所当然,不过我却有种自己的一切都被他看透的感觉。这让我感到有些羞耻,却又不知为何觉得有点宽心。



「要是在成功时说出『活着真辛苦』这种话,绝对会被人骂说不知足吧。」



巴顿突然开口这么说。



「但这也只是那些不曾体验成功的丧家犬在远吠罢了。那些人根本不懂这世界本来就是这样子的——无论一个人原本再怎么饥饿,硬是用多得会让下巴脱臼的大量美食塞得他满嘴,那也无庸置疑是种痛苦。」



巴顿浅啜着他手中那杯好像威士忌加得比咖啡还多的爱尔兰咖啡,目光停留在咖啡杯上继续说了下去。



「我看了你最近在投资竞赛的表现。数字本身是很不错啦……不过呢……」



巴顿说到一半时,突然轻轻打了个嗝。



「失礼了……嗯唔,真的是很乏味啊。」



我差点就让手中的杯子掉到了地上。



「你的风格和一开始相比简直判若两人啊。虽然在投资手法和股票选择的方针上的确是前后一致……不过在更根本的地方却是……嗯,你现在的操作简直就是就像是单调的重复作业。」



巴顿放下了手中的杯子,将身子往前倾看着我。



他的双眼看起来像是通晓一切真理,就连常人无法预测的未来,都能用这锐利的眼光看破似的。



「嘿……先生啊。该不会……你的投资其实还有另一个人参了一脚吧?」



我的手颤抖起来,让杯子里的巧克力利口酒洒了出来。



然而我却维持这个姿势再也动弹不得。



我并不是有意要隐瞒这件事的。单纯只是因为巴顿没向我问起,所以我才没提而已。



但要是我们算两个人一起进行投资的话,现在的表现也算是两个人合力的成果。可是目前在场的却只有我一个人。



而在眼前这锅像是喷泉一样不断涌出来的滚滚利益中,实际上究竟有多少能算在我头上呢?我只不过是死命巴着现在的立场不放,努力不想被程式取代掉而已。



所以我也只能盯着杯子,不敢抬头直视巴顿的脸。



接着巴顿又说了下去。



「你是不是以为,我会叫你把另外一个人带过来呀?」



他说出口的正是我一直在担心的事。



「反正和你联手的一定是个宽客,我没说错吧?」



「唔……」



这句话总算让我抬起头来。



巴顿那久经风霜的稳重脸庞,现在混了几分像吃到什么坏东西似的复杂色彩。



「果然如此啊。和宽客那种家伙联手的话,表现自然会变成这种样子呀。」



「唔……但……但是……」



你所看到的这笔利益,其实有绝大部分都是那位宽客所带来的。



我本来正想这样坦诚,但巴顿却举起他的大手阻止我继续说下去。



「宽客的力量确实很惊人。而且当你遇到的宽客愈是优秀,你也愈会深刻体会到这点。他们能够利用数学将市场化为模型。而且在大多数状况下,他们还能将人类所使用的大多数交易手法给数值化。」



「……」



巴顿就像亲眼所见一样,把我现在所处的状况全一清二楚地说了出来。



「我想你本来的投资风格,应该像是鲨鱼一样撕咬一支又一支的股票,边赚些小钱,边随时寻找即将到来的大浪,对吧?」



「……是……是的。」



「这种风格可是很不错的。毕竟在市场中,短期内的暴涨暴跌几乎都是人为因素所造成的啊。那些因素是无法用公式表达的,是种非理性的聚合体。而且这些因素就只有人类才有办法感知。」



这也就是所谓的「气氛」。这是我曾经向羽贺那解释过很多次,但她却一直无法理解的概念。



「在现在这个时代,人类在劳动方面正不断被机械取代。就算想要靠我说的这点与机械一拼,也一样没办法逃得了这种状况。」



巴顿用他粗壮的食指轻轻轻戳自己的太阳穴。



「要超越机械就只有两条路而已。一是成为制造机械的一方,另一条路是持续去做那些机械无法办到的事情。」



「……机械……无法办到的事情?」



「没错。我之所以找上你,就是因为看了你初期的投资数据而认为你有做到这种事的资质。一个人能不能从资料从数据或现象中看透他人的思考,是需要资质的。」



巴顿把身体朝我这边前倾,一边看着我一边说下去。



「比方说……就拿那个和你合作的宽客来说吧。他又是如何呢?他拥有能够看透别人内心的资质吗?」



巴顿的这句话让我脑海里瞬间浮现了羽贺那的身影。



如果要举出一件羽贺那最不擅长的事,那应该就是去看穿别人的思考、感受他人的想法吧。



「嗯,很多宽客都是这个样子。神经科学也在一定程度上证实了这件事。毕竟人想要将大脑的各方面都锻炼到发达可是极端困难的工作。尤其处理数字的这种行为更是非常特殊,只有人类才在这方面特别发达。而能够以宽客的身分混饭吃的数学痴们,几乎都把太多脑力用在数学上了,所以在其他方面——特别是与人沟通的能力上——会有缺陷。虽然里面也有些人单纯是因为觉得麻烦所以才不想和他人有牵扯就是了。不过这样也算是缺陷的一种吧?你试着想像一个穿白袍戴眼镜的数学博士就知道了,那种家伙毫无疑问都是些怪人啊。」



我非常清楚巴顿想表达什么。



因为羽贺那的思考总是和数学一样永远都是一直线。假设「若A则B,若B则C」成立的话,那无论何时A都必须要是C,不是这样就不行。羽贺那也就是因为这样才常常做出一些极端的事情来,比如讲出什么把自己卖掉就能还债之类的话。



这就是过度沉溺于数学之中所产生的弊害。



羽贺那的数学才能就是以此为代价换来的吗?



「再说啊,宽客们所运用的数学毕竟是万国通用的东西。既然大家都使用一套方法在竞争,就算算出了最佳的结果,总有一天也会被其他人给模仿吧。」



「……」



「这可是个残酷到令人呕血的竞争世界啊。就算真的拥有最棒的才能,也未必能够得到回报。想要保持永远的优势更是不可能的任务。因为所有人都在为了让交易更顺利而不断尝试错误,接着人们也就会一个接一个找到相同的赚钱方法;当大家都使用起相同的方法时,这个方法当然也就无法赚钱了。这种循环大概顶多只需要一年半载、甚至会发生在几个月之内吧。过了这段时间后,原本很有效的赚钱方法会一下子就变得再也行不通。你的状况应该也一样,本来只是打算赚些小钱结果却碰壁了吧?因为除了暴涨暴跌的情况外,靠着掌握市场氛围来进行超短期交易,就原理来说使用的手法时其实也和宽客相同呢。」



「唔。」



我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屏住呼吸多少次了。



巴顿简直就像一直站在我身后观察似的清楚状况。



我本来一直进行得很顺遂的交易,的确是在和羽贺那合作前突然陷入了困境。



我所做的事情明明和以前相同,却没办法得到同样的结果。



也许那就是因为其他人也找出了跟我一样的赚钱方法吧?



「果然是这样啊。如果是因为这样就跑去和宽客联手的话,那你也实在太天真了。依靠直觉和反射神经来进行交易的人,总是会想要取得一些学理上的背书啊。但这并不是个能靠科学解决的问题。毕竟不管走哪种方法,所做的事情基本上都是一样的。所以呢……如果你想要成为一个超越机器的『人』,那就该以『人』的角度来进行思考。试着在暴涨暴跌这种非理性的状况中大赚一票就是其中一种方法。因为那些宽客们就是假定人都是理性的,然后以此为前提来将市场状况化为数学模型,所以他们的模型在人的行动并不理性的地方也就不管用了。而人其实在很多场合都是不理性的,比方说谈恋爱不就是人类不理性行为的代表吗?」



巴顿露出满脸得意的笑容,但我只能暧昧的点头同意。



不过我当初会觉得为了躺理沙的大腿付上三万慕鲁也没关系,应该也算不理性到了极致吧。



「但话又说回来,其实每个人都同样想去依靠科学的力量,所以我也不会嘲笑你所做的事。从古至今的经济学家们都是一开口就净会谈些数学公式而已。他们害怕要是不使用这些公式,就不会被承认是位出色的科学家吧。不过就算他们这么做,也同样没办法从恐惧中逃脱。他们只是一路上都在闪躲自己无法计算的东西罢了。尼采就曾经说过:『所谓科学的秘密,就是人面对无法计算的事物时,那来自本能的恐惧。』人类想超越机械,也就必须竭尽所能去接触那些机械无法计算的东西。而能够做到这件事的——」



巴顿用手指拉了拉自己衣服上的吊带,露出恶作划般的笑容。



「就只有能看透他人在一件事背后有什么心思的人而已了。」



我面对巴顿,就只能默默的听他说话,连半个字都说不出口。



我光是想理解他说话的内容就已竭尽全力,但就算这样我也仍然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领会他话中的深意。



不过我很清楚地明白一点,那就是他现在对我说的话至关重要。



我已经作了好多次自己的身体变成数学符号的梦。



要是继续这样下去的话,我就会不再被大家所需要。



既然如此,那我就只能去挑战羽贺那办不到的事情了。



我紧张地吞了口口水,用颤抖的声音对巴顿问道。



「……我……我有办法做到吗?」



巴顿在我眼前第一次用严峻的表情看着我。



「这不是有没有办法做到的问题。要是你想生存下去,就只能尽全力去办到这件事。」



我好像在哪边也曾听过这句话。



而且我也认为这句话真的非常具有力量。



于是我缓缓对巴顿点了点头。



「说实话,我也没那么多闲工夫啊。我是看一个人有前途才会找他来的啊。就这点来说,你已经证明了自己有着出色的嗅觉。我会在平常日的中午把你叫出来,其实也是有这方面的考量。」



巴顿一口喝完杯中剩下的咖啡后将杯子搁在桌上,然后拿起他挂在旁边沙发上的西装外套。



「我想要让你瞧瞧我投资手法的概要。」



由于他的体型相当壮硕,一站起来就让我觉得周遭的空气瞬时产生了剧烈的流动。



昂然矗立的巴顿居高临下的俯视着我,这么说道。



「走吧。」



就像是位领导迷茫者的英雄一样,巴顿的这句话中充满了力量。



这一天是巴顿亲自开车。



虽然他的车看起来并不便宜,却也不是那种一眼就看得出非常名贵的车款。



这辆车普通到好像一下就会融入大街上的车流中不再被人注意,让我感到有点疑惑。



「你就坐副驾驶座吧。」



在巴顿的催促下,我坐到了前座的座位上。



「我每次选择工作用车的时候都要头痛一番啊。」



巴顿巨大的身体坐在驾驶座上显得有些别手别脚,不过他依旧豪迈地打着方向盘将车往前开。



「工作用的车啊,既不能太高级也不能太破。」



「……这是为什么?」



「看透人的想法,可是要超越机械唯一的路啊。」



巴顿有点像在逗我似的这么说道。



他的意思是叫我自己先想想吧。



工作用车。



我在咀嚼这个词的瞬间立刻想到了答案。



「是因为车子太破的话,会被人认为没赚什么钱吗?」



巴顿可是投资基金公司的老板。投资基金的工作就是从客户那边拿钱去投资,并从利润中抽成当报酬。



除了那种被债务逼得无路可走,没有其他人能依靠而只能将财产托给我们的人之外,其他人应该都宁愿选择开着高级车的基金经理人,也不会想把钱交给开着破车的家伙吧。



「没错。那不选太高级的车又是什么理由?」



巴顿没有转过头来,看着前方继续说下去。



我则是拼命动脑思考。



只不过我脑海中却始终无法浮现出一个明确的答案。



「是因为……怕惹人厌吗?」



「惹人厌?哈哈哈!哎,这也算是其中一个理由吧。」



车子在交叉路口向右转。因为牛顿市是分层化的设计,所以道路和人行道在大部分地方都是分开的。从车子专用的道路上看到的景色,和从人行道上所见的牛顿市相比,实在大异其趣。



「其实真正的用意应该算是条防火线。」



「防火线?」



「没错。做投资基金毕竟是有赚有赔。在这一行干愈久也就愈有机会赔钱。要是你平常就坐着高级轿车到处跑,那可有得瞧了。你在赔钱的时候会很难找理由跟客户交代。所以呢,工作用的车子千万不能过于昂贵或者过于廉价,选择实用取向的高级车是最安全的做法。」



原来是这样啊。



「哎,这种事情其实只要自己实际经验过,马上就会明白了。除了这个以外……我们还有其他更该去注意的地方。」



车子从上层往下开去,离开快速道路后接到了行政机关群聚的大道一角。



在这一区坐落着月面都市大学的校区,另外我感兴趣的制药公司、生物科技相关企业等利用智慧财产来创造高收益的公司,也都在这区域的各处林立。



「在这附近的公司里面,你看过哪几家的财报?」



离开上层区后,巴顿让车子慢慢开在两旁种满行道树,景观很至雅致的路上,一边这样问我。他把双手和下巴都搁在方向盘上,像是迷路而想透过挡风玻璃寻找碰面场所的人似的,凝视着外面的大楼。



我立刻在自己的记忆中翻找答案。



这附近的公司当然都在我列为主要交易对象的个股之中。



「鲁珀特制药、赫特、户冢控股、林格科技、阿曼生物科技……还有……」



「哈哈,你能一下子讲出这么多还真不简单啊。而且你提到的每家公司财务状况都很好。全身一些能够挺起胸膛推荐给老寡妇去投资的好公司。」



「……呃。」



「不过呢,人透过看财报、看股票的走势得出的判断。程式几乎也都有办法做得出来。只要清楚门道,就算是粉饰帐目或作假帐的迹象,在某种程度上也是能用机械性的方式抓出来。因为那些东西全部都是依循固定的逻辑和数字来表现的啊。你知道做假帐的数据有办法透过统计学方法抓到吗?」



「咦?」



而且那是机器无法看穿,只有人类会察觉到的事不是吗。



「虽然帐薄上的数字无穷无尽,但你只要把其中个位的数字出现频率统计一下,就能够明白帐目是不是有造假了。」



我不太能理解巴顿所说的话。就我贫乏的知识看来,帐目上的那些数字排列都是随机的,所以结果不该像骰子骰出来的一样是乱数吗?



照理说1到9的数字应该都会以等机率出现吧。



「这算是会计事务所或税务机关拆穿假帐时会用的方法吧。就统计上来说,个位数的数字在自然状况下会出现比较多的『1』,比例大约占全体的30%左右。数字1到9的并不是用均等的机率出现的。这就是所谓的班佛定律。」



「……」



虽然我觉得这像是在骗人,却无话可说。



「虽然这算是比较难的数学,不过你只要看看对数表就会马上明白了。像这类东西正是那些宽客们的拿手好戏啊。」



巴顿从方向盘上仰起身体,稍微加快车速将车子开到一条狭窄的道路上。



接着他在路边停下车来,用下巴比了比附近的一栋大楼说。



「这栋就是林格科技的大楼。很气派吧?地下十二层,地上五十三层,建造费用总共花了二十五亿慕鲁这么多。而且还是去年刚落成,闪闪发亮的新大楼呢。看来林格科技对于自己被称作『新发迹的生技公司』已经有点厌倦了,从这栋建筑可以感受得到他们想要让自家招牌成为『业界重镇』的气概。而且这里不管和月面都市大学或行政机关那一带都很近,不管要去挖掘人才或者进行政策游说都很方便。不过呢……」



巴顿朝我看来,说道。



「这栋建筑有问题。」



「咦?」



我脑中马上浮现的念头是:『这栋大楼是缺陷建筑吗?』



但这栋威风凛凛的耸立着,外墙还铺满闪亮玻璃窗的大楼,俨然就是财富和成功的象征啊。



林格科技可是成立至今满十二年,去年营业额更超过一百二十亿慕鲁的超优良企业。



我在之前投资时有看过林格的资料作为参考,但并没发现任何问题。它应该算是历久弥坚,在未来也会长期维持繁荣的企业典型才对啊。



「我在林格科技的前身企业还在地球上时就知道它了。他们公司原本位在华盛顿吧。你应该知道这家公司就是打着公司内的风气很自由当招牌的吧?」



「……是的」



「当年在华盛顿的那家公司,是一群来自大药厂『法伊兹』内部的研究人员因为对公司的官僚主义感到很厌烦而离职,之后再自己出来开的新创公司。当初号称是经营团队和研究团队两方距离最近的企业呢。而且这样自由的研究环境也发挥了很大效果,让林格科技在生技相关的检验套组和基因图谱技术上取得了划时代的专利,也因此让公司营运有了大幅进展。他们接着也在基因治疗药物上获得巨大的成功,也因此成功进军月面。每当公司主办说明会时,他们的执行长也一定是穿着实验室的白袍亮相。而从业务员到执行长的所有人,使用的公务车都是一样的,在员工福利方面也相当慷慨,更没有阶级意识,实在是家很棒的公司啊。」



虽然巴顿这么说着,但我总觉得他有着弦外之音。



于是我开口对他问道。



「实际上……并非如此吗?」



「虽然他们对外还是同样这样宣称啦,不过你看看那大楼的上层。」



巴顿几乎把额头都贴到了挡风玻璃上,指着上方要我看。



于是我也用跟他一样的姿势往大楼的上面看去。



「看到没有,大楼最顶端的那几层楼的形状很特别吧。」



「……对。那是……十字型吗?」



「没错。就只有最顶端的十层楼成了那种很扭曲的造型。当一家公司的经营团队萌生了特权意识的时候,新盖的大楼通常就会像那样出现奇怪的歪斜。」



「……该不会。」



我不禁脱口这么说道。



而巴顿则在一旁满脸得意的笑着。



「大楼会设计成那种形状,目的也就是为了让主管办公室有更多会位在角落。因为那些高阶的大头们可是最讨厌和别人一起走进办公室里啦。另外你看,在那边有一个两层楼的区域用了一整片的落地窗吧?那边是高阶主管专用的餐厅。不过在官方资料上可没有这种设施的存在呢。」



我一脸惊讶地看着巴顿,而且无论如何都想问他为什么能得到这种消息。



「为什么这些事情明明没公开但你却知道?」



「只要在中午的时候用望远镜偷看就一目了然啦。」



「!」



话是这么说没错。



可是真的有人会这么做吗?



不,真的就是有这种人。在我眼前不就有一个吗。



「当一家以内部风气自由为卖点的企业变成那样的话,衰败的速度可是会快得惊人。毕竟要是人们要是一开始就知道公司中盛行官僚主义的话,就会很快习惯这种文化。但林格科技里面却有很多人是因为讨厌官僚主义才跑来的,因此对公司幻灭的程度也会很惨烈。我看再过不久应该就会有大批研究人员出走,再去建立一家新的公司吧。所以说呢,真的是有些大楼会如实展现出一家公司『盛极必衰』的道理啊。有些新发迹的公司在砸下一笔钱搬进这种大楼里之后,突然就因为业绩恶化而遭到并购了。这时比较迷信的人就会说这栋大楼中受了什么诅咒,但实际上并非如此。那是因为会想砸大钱搬进这种大楼里面的企业,其经营团队的思考模式全都差不多啊。」



在眼前大楼的正门口处,可以看到印有公司标志的旗帜正随风飘扬。出入这栋大楼中的人们看起来要不是能干的业务人员,就是优秀的研究者,让人完全嗅不出有半点事态不妙的气息。



但被巴顿这么一说,我也觉得那栋大楼的形状的确很不自然。



而且要是里面真的有着官方不承认的主管专用餐厅,那公司内部一定更有着谎言与欺瞒到处横行吧。



这一类的事绝对不是从数字上能看出来的。



等到事情反映到数字上的时候,状况通常也都已经发展至无可挽回的地步了。



「掌握其他人所不知的独家情报,当然会让你比别人强。如果是我,就会在所有人都像蠢蛋一样不断买进这家公司的股票时,耐心等待用融券大赚一票的时机。但要是手上没有这个情报,想决定该站在买方或是卖方那边时,也就只能靠其他数字来下判断了。像一支股票在累积了很多信用交易量时,不管是涨是跌,股价都会有很大的变化对吧?你要是在这种时候选错边站的话,下场就是这样啦。」



巴顿用手划过脖子比了个断头的手势。



他说得的确没错,因为靠市场气氛来进行判断的话,到关键时刻选对选错的机率往往就是一半一半,这点真的让人非常烦躁。但即使如我们也只能靠着自己瞪大眼睛才得到的少许线索,来判断究竟该站在买方或卖方那边。



「我的工作就是每天在各式各样的公司间绕,然后找出他们行动的规律。而在看出规律之后,我就得思考这样的规律又是如何形成的。大致上来说,这些规律都只是反映出人们心中单纯的思绪或感情罢了。但这件事情却是机器绝对不可能办到的。」



巴顿再次发动引擎,让车子缓慢往前开去。



「而就我的经验来看,很能掌握交易场上气氛的人通常也善于找出规律。人们就算看着同样的东西,也会因为思考方式和所注意的焦点不同而有不一样的感想。但这不是能经由训练得到的能力,而是与生俱来的才能。」



我实在不知道像这样被人夸奖时该怎么回应。



所以我也只能害羞的低下头,在嘴里咕哝着些不敢明白讲出口的话。



「哎,另外我们的工作也就是尽量去拉人脉啦。在过去也偶尔会出现在失败无数次之后,仍然不屈不挠东山再起的家伙。其中最出名的人就属房地产大王丹尼尔•卓普了。」



「卓普?」



「哎呀,你不知道吗?这个男人可是有着『美国的不屈先生』这种别号啊。他在四十岁之前就破产了三次,每次破产的金额还愈来愈大,到第三次时甚至因为欠了十二亿美金而让公司倒闭。但他居然在四年之后买下了曼哈顿一栋价值五亿美金的大厦,还恬不知耻地将它取名为『卓普塔』,改装成高级的商业大楼。你想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人呢?难道他算是经营的天才吗?就某些方面上或许算吧。那家伙可是聪明得要命,记忆力尤其惊人。但他如果真的是一个经营天才,才不会破产这么多次。那家伙真正天才的地方啊,就在于他跟别人相处的能力。要是备和有钱人一同行动的话,就能显示你的工作就是有那样的水平。人脉可是比存款还能孕育出更多财富。」



巴顿在说话的同时把车子开进月面都市大学的校区内。



这所大学连个像样的警卫都没有,看到外车开进来也没人拦阻,甚至没人在意我们就这样驾车进入。



或许因为现在是上课时间的关系,校园内也没看到什么人在路上走动。



车子沿着狭窄的道路行驶到一半就停了下来。接着巴顿慢吞吞的下车走到路旁一家卖三明治的店前面。他从头到尾都没看我一眼,我想应该是没打算要我跟着下车吧。而且巴顿看起来好像是这家店的常客,和店员一副很熟的样子。



在店员将三明治放进纸袋后,巴顿掏出一张一百慕鲁的钞票付帐。



而且他并没有要对方找零,只是用大手亲切的拍了拍店员的肩膀,挥挥手便离开了三明治店。他一副刚刚和对方聊得很开心的样子,带着笑容走回车子旁边,打开车门回到驾驶座上。



「吃午餐喽。」



巴顿把纸袋递给我,再一次向店里的人挥挥手后再次发动车子。



「人啊,不管赚了多少钱,一天也只能够吃三顿饭而已。」



「咦?」



「而且几乎没什么人会每天都到不同的店家吃饭。也就是说每个人用餐的地方大致都是固定的。尤其像是学者或教师这类人就更是如此。当你看到一个生物学、化学或者理工科的教员不再吃可以单手抓着的三明治时,就代表他们很有可能被企业挖角了;要是有个教授本来总是点夹满起司和牛肉的满汉三明治,但某天却突然却改点不加起士的蕃茄三明治,那就表示他昨天搞不好被抓去应酬累了一晚。另外像一个人是不是开车来上班,应该算是最容易看的吧。」



巴顿用单手抓起三明治,豪迈的咬了一大口。



「我就透过在那边用餐持续收集这类消息,刚才那位店员和我是老交情了。对方也明白我的用意何在,所以几乎把所有会在大学出入的猎人头顾问长怎样都记了下来。要是说到月面都市大学出入的猎人头顾问,我有自信自己掌握得比专业记者还清楚。毕竟记者可不会每餐都掏出一百慕鲁大钞呀。」



巴顿这样说完后,恶作剧似的对我眨眨眼。



「丹尼尔•卓普就非常擅长这类手法。真的非常不简单。他就是借此收集到很多的情报,然后进一步加以利用。当然啦,种方法也需要能分辨情报优劣的嗅觉、以及在关键时刻勇往直前的决策力。就跟判断行情是一样的啊。你非得尽可能去收集资讯然后从中找出关键,最后押注在正反其中一面。怎么样?比起什么波动率、δ值,你不觉得这种方式更适合你吗?」



突然听到巴顿的这句话,让我把吞到一半的鸡肉卡在喉咙里。



但他说的完全没错。



我完全看不懂羽贺那记在她行动装置上的那些数学符号之类的鬼东西,更连一丁点兴趣都没有。



「跪倒在宽客所写的程式跟前的交易员们,通常在不久之后就会因为精神出问题而从市场淡出。去判断硬币落下时究竟是开正面或是反面,这是只属于人类的特权。当一个人把这个特权交给机器时,他就再也不是人了。」



我就曾经作过自己的身体变成数学符号的梦。



那真的和巴顿所说的话完全一模一样。



「张开你的眼睛好好看看这世界吧。这世上不存在任何和人类有关却不牵扯到人类情感的东西。」



车子在红绿灯前停了下来。



巴顿的双眼仍然看着前方,说道。



「难道你不想抛开那种玩弄数字的游戏,来场真正的投资吗?」



「你是说——」



在我回问的那瞬间,车子也向前开去。



巴顿依然只是看着前方不发一语。



但看着他的表情,却让我感觉他在强烈的对我喊话说:「当个人吧!」



既然做决定是人类的特权,那决定要不要把巴顿的话听进去,自然就是我的特权了。



「但我并不信任宽客,也不认为再这样下去对你会有什么好处。」



巴顿一打方向盘,将车朝郊外开去。



「你最好和那个人拆伙吧。」



巴顿非常干脆地这么说。



和羽贺那拆伙?



我试着想像了一下那情景。我能从羽贺那的程式中得到解放,而后也能作为金融街的一员重新出发。



而且我还能够在巴顿底下做事。我能在藉由收集数字无法呈现的企业情报来投资,真正精通这类古典投资手法的巴顿底下做事。



人本来就该透过机械绝对无法办到的人际交流来获取情报,并参考这些情报来进行判断。



就跟我最喜爱的帮派电影和战争片很像。在事情背后有着应该遵从的原理、有着必须考虑的实际状况。而人积年累月得来的经验更显重要。我透过股价波动来读出投资人的想法,觉得自己好像透过这样看透了一切。但巴顿却是从更源头的地方收集情报,并用它们进行判断。



说实在的,我觉得这种方法实在帅到不行。虽然做法里面有很质朴的部分,不过我却认为它比任何投资手法都更为确实。毕竟巴顿为了确认主管专用餐厅的存在,甚至都自己拿个望远镜去侦查了,要是连做到这种程度都没办法掌握投资风向的话,那我想不管再怎么做也都无济于事了吧。巴顿这个人就是具有会让人这样认为的说服力。



另外我的梦想也并非是在贫穷地区收集穷人的私房钱,做投资帮忙他们还债,而是要将人类的财富聚集起来,并借着这一大笔财产远征前人未至之地。但我一直忘了这件事。



然而我到了这时候仍感到犹豫,当然也是有理由的。原因就出在羽贺那身上。我担心羽贺那在少了我的情况下,是不是依然有办法顺利走下去。



她那个程式应该是能顺利运作吧。但要是巴顿说得没错,她的程式可能早晚会完全失灵。而且当初她和理沙两个人在教会里相依为命时,两个人也真的快要走上穷途末路。虽然理沙她个性很成熟,但我总觉得她的脑袋少了根螺丝,应付生活的能力很有问题,至于羽贺那就更不用说了。



就算我现在因为羽贺那的程式而饱受折磨,但我不是因为羽贺那而受苦。



羽贺那甚至在前不久还很替我的身体担心。



她并不是坏人。甚至该反过来说她就是个性正直过了头。



如果要叫我现在立刻抛下羽贺那一走了之,我也实在办不到。



「你可以给我……一点时间吗?」



光要说出这句话就让我几乎耗尽所有的力气。因为和我说话的对象可是一位连在皇家中央饭店都备受礼遇的大富豪。照理说他是绝对不会理会我这种小鬼的。我能有现在的境遇真的是非常幸运,简直幸运到令人无法置信。



不过,到头来我也就只能给他这样的回应。



「当然可以。」



巴顿马上就这样回答我。



最后车子终于总算开到了第六外区,我也就在这下车,并为今天的事情向巴顿道谢。但今天巴顿并没有像第一次那样热情的和我道别,最后只在驾驶座上给我一个微笑。



那就再会了。这种道别的方式也真够潇洒。



我一直目送着巴顿的车子远去,直到车影完全消失时才踏出脚步。



我明白自己的行动原理,而我的目的也非常明确。既然如此,那我就知道该要如何解决这问题。



我迈步走向教会。现在的时间应该刚过两点吧,在这个时段里要是不长眼在外面乱晃,可是会被警察抓去训话的。虽然我现在没有什么心情跑跳,最后还是一路踏着民宅屋顶回到教会。



所以我会看到那个模样的羽贺那,也真的是出于偶然。我想要是自己直接沿路走回教会的话,应该就不会看到这情景了吧。当我从旁边住宅的屋顶跳到教会的屋顶上时,三楼院子的景象在我眼前是一览无疑。因为理沙现在应该正在中国餐馆工作,所以我看到的也不可能是其他人,自然是羽贺那了。



因为理沙所准备的午睡套组不管是靠垫或毛毯都是一片雪白,更让一身黑的羽贺那显得非常醒目。



我跳进三楼的院子里,看着正在酣睡的羽贺那。看来她很老实的听进了我出门前叫她休息的那句话,真的就休息了。我也明白羽贺那想要把我的所有行为全部复制到程式里面去,并不是存心想害我派不上用场。毕竟我很清楚羽贺那真的是用很认真的态度在调整程式的数值。



在月面上为了让空气循环,圆顶内不时会有风吹起。这时刚好就吹来了一阵微风,缓缓推动原本停滞的空气,拂过我们所在的地方。



百合花摇曳着、树上的绿叶摇曳着,羽贺那的浏海也随风飘摇。当她睡着的时候,看起来真的就只是个普通女孩子而已。而且仔细一看,我还发现她把她总是拿着的那台行动装置抱在胸口睡着,在她身边不远的地方还放了两个杯子。看来克莉丝在中午时来过,所以她们两个人有一起念书吧。



就算我不像理沙那样善良,但也还是会想守护这样悠闲的生活、会想从困境中拯救像克莉丝他们那样为了生活奋斗的人吧。



就巴顿的说法来看,要是宽客们一直使用相同的手法,那系统好像就会逐渐变得陈旧,投资表现也会变差。也就是说如果我和羽贺那拆伙,那她终有一天会失去赚钱的能力。



羽贺那把整个身子都埋在软垫里,偶而还像婴儿一样发出几声呢喃。



从地球被卖到这里来的她,是其中一个遭到这不合理的世界所吞噬的人。



但我也绝对不能停在这里,而不去追求我自己的梦想。为了实现梦想,巴顿的帮助对我来说是绝不可或缺的一个环节。所以我只能痛下决心这么做了。



我走近羽贺那身边,低头直盯着她的睡脸瞧。羽贺那因为光线变化的关系皱起眉头,随后慢慢清醒过来。



当她注意到我在场后,便揉了揉眼睛,然后好像赫然惊觉似的开始笨拙地注意起自己的裙子有没有掀开。



我想起在刚遇到她的时候,她明明连自己的裙底风光被我从下方一览无遗都毫不在意。



「……怎么?」



羽贺那用还带着几分睡意的眼神瞪着我问道。也或许她是因为睡觉的样子被我看到所以觉得不好意思吧。



而我开口对她这么说:



「我们来拿下投资竞赛的冠军吧。」



「……咦?」



羽贺那疑惑的出声反问我。因为对我们来说,现在最重要的不是那些背负着债务的人吗?



虽然羽贺那看来很想问我这句话,但我脑中所想的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件事。



只要能够拿到竞赛的奖金,就能够让羽贺那到上大学为止都不会有什么经济上的匮乏了吧。



就算理沙和羽贺那有多么欠缺生活能力,只要有二十万慕鲁,应该绝对是不用再烦恼什么了。



既然羽贺那的程式还能继续正常运作个一阵子,我们现在就应该以赛程快结束的投资竞赛为优先。



这样一来,我也就能安心的和羽贺那分道扬镳,然后投向巴顿旗下。



现在离清还债务的期限还很久,但投资竞赛的时间却所剩无几。



「为什么——」



羽贺那开口问我,但我却用这句话盖过了她的声音。



「我拜托你。」



「!」



羽贺那才想从软垫上爬起,马上就因为我的话而吓到僵住了。



月面的风缓慢而悠远的吹过了我们身旁。



羽贺那的一头秀发也随风飘荡。



「这件事……对阿晴很重要吗?」



她问问题的方式依然直接。就算我要说谎回她说「没错」,她也应该会毫不怀疑的对我点点头吧。



我想大概就是这样没错。虽然羽贺那的眼神那么凶恶、个性又好像很多疑,但她就是因为无法适应周遭,也才会流落到这所教会来吧。



然而现在这场比赛的结果对我是真的很重要。



在这句话里面,并没有半分的虚假。



「没错。」



羽贺那紧紧盯着我瞧。



接着她别开了视线,轻轻整平自己的裙摆,然后再次抬起头来看我说。



「我知道了。」



羽贺那站起身来。



或许是因为刚刚她整个人缩在靠垫里睡觉的关系,当她站到我身旁时,我从她身上闻到了属于她的浓郁香味。



「我们和喉片先生之间有很大的差距。」



羽贺那这么说。



而我这样回答。



「只要追上去就好了。」



听到我这句话,羽贺那的嘴角漾起了浅浅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