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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1 / 2)



我们要搭的船比想像中气派很多。一问之下,才知道这艘船大到假如人甘愿像羊群那样挤,甚至能容纳上百人之多。



不过这艘船并不是专程载我们,也不是德堡商行的船。据说德堡商行通行岛屿地区的船正在回程上,若是等他们上下货就会多浪费好几天,所以请其他商行的船送我们一程。



另外,我们此行是为了达成温菲尔王国的政治目的,假如消息走漏,恐怕会被掌管北海的海盗盯上,或惹来不必要的误会,所以没有告知船主真正目的。只说自己是接受某贵族的命令,为寻找适合建设修道院的土地而到处旅行的圣职人员。



可能是顾虑到说谎会违背神的教诲,海兰也说她有个贵族亲戚是真的有意建设修道院。北方地区的岛屿大多是无人岛,且全是一片荒芜,不会有人怀疑。在谈论修道院时也方便打听黑圣母,也有一石二鸟之效。



我们的目的地是岛屿地区中最大的岛上一个叫凯森的港都。航程约为二至三天,途中会经过许多小岛。



关于北方岛屿的详细情形,我得在第一个靠港的岛询问德堡商行会馆里的商人。



总之我要做的就只是在不引起海盗注意的情况下,探访他们信仰生活的真实面貌而已。是否与其结盟等政治判断与我无关,且就算他们的信仰真是异端,温菲尔王国也不会要他们改宗。



出航之际,海兰透过使者转告这些话,令人多安了点心。



我只是她众多部下之一,她不可能在百忙之中特地送我出航。



光是派遣使者,找个颇具规模的商船让我们搭,已能感受到她的心意,使我再一次打定要尽我所能的决心。



「那么,我们将在彼岸善尽耳目之职,告辞了。」



与使者郑重握手告别后,我们就走过登船板上了船。阿蒂夫这港都仍是那么地喧嚣,天空晴朗如画,且风平浪静,表示这段航程将会相当安稳。



「大哥哥,我占好地方喽。」



我刚上甲板,缪里就淘气地从船上货物间探出头来。她早穿起我在市场替她挑的那件以实用性为重的鹿毛腹围,脖子上围著温菲尔王国产的羊毛围巾。再加上附兜帽的亚麻布风衣,有万全防寒准备。造型不可爱让她有些牢骚,但那也有别人不容易看出她性别的优点。一个到处旅行寻找修道院建地的圣职人员身边却带了个年幼女孩,传出去总是不太好听。



「不需要占位置啦……咦,这里?」



缪里是在船尾侧堆成小山的鞣皮边等我。



「不下去船舱吗,甲板很冷耶?」



在蓝天底下感觉是比较开阔,紧凑地堆积在甲板的货物也能多少挡些风,可是我还是想找面墙。这里绝对比较冷。



结果缪里手叉著腰,不敢置信地歪头叹息。



「啊~天吶。不懂船的人就是就这样。」



「咦?」



「船舱不只是又暗又湿,还是老鼠啊跳蚤、虱子跟苍蝇的巢穴耶!」



印象中,我以前搭的船应该没那么糟,不过缪里在这港都阿蒂夫替商行干过几天活,其中也曾上船卸货,不能等闲视之。



「嗯……那好吧。要是冷到受不了,我们再下去。」



缪里只是耸耸肩。



再过没多久,船终于上完了货。船员拆除登船板,解开系绳起锚。在船上工作的人约有五个,其他还有三、四名乘客,据说全是商人。



「大哥哥,你看下面。」



靠在船沿护栏上的缪里指著海面说。我也探出头查看,正好见到几枝长长的桨如禽鸟翼骨般向外伸出,一边两枝,所以是用四枝桨来划吧。



「这是因为没风,靠帆驶不出港。等到出海上了洋流,船员只要睡觉就能到北方了。」



那多半是她打工时听来的吧。为缪里得意地卖弄小知识苦笑之余,我背倚护栏仰望天空,看向蓄势待发的大帆,而前后共有两条船桅。



船幅约有全长的一半,给人矮胖的印象,是艘典型商船。乘员不多,空间都用来堆积高高的货物。听说从北海出发时,载的多是渔获、琥珀或铁等矿石,归返时则是满载小麦、葡萄酒、肉乾等粮食,乃至于金属器或木器,又或者是我们周围这些堆得比人高的皮革制品。



港边还停有许多更大的船,不过这些货就足以塞满一整个小镇的市场了吧。对于儿时曾跟随旅行商人四海为家的我而言,见到船运规模全然是不同层次,实在感慨万千。



船逐渐离港,等到穿过用来抵御海上侵犯的巨大锁链驶进河道,就开始有船旅的感觉了。



「对了缪里,你不会晕船吗?」



事前听商人说过,想避免晕船就尽量别在船上站立,多看远处或乾脆倒头就睡,再怎么样也不能盯著脚边看。



也就是说,现在跪在船边探头出去,眼睛跟著下方船桨打转的缪里,违反了上面每一点。



「没事没事。大哥哥你看,有好多鱼耶!好想拿鱼叉跳下去喔~」



要是尾巴摆在外头,肯定是摇个不停。为老样子的缪里无奈望天时,发现有几只海鸟可能把我们当成渔船,欧──欧──叫著飞过来。



船很快就驶出搭建于河口处的港口,船员继续摇桨,向近海前进。感到风抚过脸颊时,划桨声也在不觉之中停歇了。几个汗涔涔的男子从船舱上来,操作帆桁与升帆索,将其绷得又直又挺。



帆立刻兜满了风,船徐徐改变方向,向北航行。



「大哥哥大哥哥,我们终于到海上了耶,好棒喔!」



缪里兜帽下的眼睛闪闪发光。她自幼在深山村落长大,海上大大小小的事对她来说都非常稀奇吧。更何况她的好奇心本来就比别人强一倍,就连迎面而来的海风也毫不浪费,细细品尝她第一次海上船旅。



见到她这模样,我开始觉得带她同行其实也没那么糟。毕竟到头来,让她过幸福日子才是最重要的事。



今天天气好,风又不强,海鸟悠悠的叫声配上船只的缓慢摇晃,宛如白天就喝得醉醺醺的慵懒假日。我原本打算利用航行时间,深加思考几个翻译圣经时觉得不够到位的抽象语词,但不一会儿瞌睡虫就来了。即使以为自己大白天就在泡纽希拉的温泉又发现是作梦,我还是抵抗不了这股舒畅。



就这么恍恍惚惚了一会儿,一阵粗鲁的衣物摩擦声使我清醒。



「嗯……缪里?」



向旁一看,原来是缪里抱腿蹲坐下来。她虽闭著眼睛,脸上却没有睡意,喉咙还不时咽下些什么似的抽动。



船悠悠荡荡,慢慢地左摇右晃。



缪里察觉我的视线,以半夜听见怪异声响的眼神看过来。



「缪里,你的脸色……」



说到这里,缪里突然跑到船边把头伸出去。我什么都还来不及问,她的背霎时一鼓,跟著就是一阵呕吐。看来她也不是那么百毒不侵的无敌女孩。



但我心中有股莫名的欣慰,替她可怜而起身拍拍她的背时,忍不住笑了出来。



「谁教你都不听话。」



我把握时机挖苦她一句,面色铁青的缪里怨恨地瞪来,但那股狠劲也马上就被随后的呕意冲散了。



她继续呜咽呻吟,时不时地吐了几次之后,症状才稍微稳定了些。我依照德堡商行的商人事前教的方法,拿皮水壶给她漱漱口,取下腹围当垫子,尽可能解开围巾等缠住身体的东西,最后让她平躺在甲板上,应该会好过一点。



躺下来的缪里脸色差得吓人,且呼吸短促。尽管如此,让她枕上我的大腿之后,她仍摸索出我的手,紧紧握住。虽然平时老爱笑我蠢,很不给面子,但多少还算有点可爱之处。



听说晕船死不了人,所以我不怎么担心,忍不住想趁这时候还以颜色。



「像你这个样子,出事的时候可帮不了我喔?」



缪里痛苦紧闭的眼睛张开一条缝,唇也懊悔地噘起。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偷捏我手背一把,真有她的。



「大哥哥……你好坏喔……」



「是啊是啊。」



我随口应声,摸摸她的头。她似乎是认为这种情况下再怎么挣扎也说不过我,很快就闭起了眼。要是平常有现在一半乖就好喽。就在我微笑著这么想,低头看她时──



「……大哥哥。」



「怎样?」



「我要吐了。」



「咦!你、你再忍一下,一下下就好!」



缪里没理会慌张的我,侧翻平躺的身子,而且偏偏转向了我。胃似乎翻腾得很厉害,蜷曲的背大幅抖动了好几次,看得我脸也绿了。



当我好不容易抓著细瘦的肩膀推开她,想尽快扶到护栏边时……我终于发现了。



「……嘿嘿。」



虽然表情依然难受,但缪里仍挤出得逞的笑容。



在恶作剧和使坏上,我还是比不过她。



「真是的……」



我安心又头疼地叹息后,缪里又平躺下来。头当然是枕在我腿上,抓著的手也没放开。尽管脸色已难看到变成蜡白,紧绷的嘴仍有些许笑意。



我生不起气,反而赞叹起她的坚强。



「我认输。」



缪里听了轻笑起来,吐口长一点的气。身体似乎不再紧绷,呼吸也趋于平缓。



看来晕船最好的疗法,果真是赶快睡著。



我再摸摸这顽皮小妹的脑袋瓜,道一声晚安。



船驶过了好几座小岛和岩礁,但迟迟看不见可以停泊的岛。难以掌握行程的旅行特别劳心,在不熟悉的汪洋上更是煎熬。



闲来无事的我,开始帮醒了又睡的缪里整理睡乱的毛织衣物。一不注意,天都要黑了。直到风冷得难受,海浪声也完全变成噪音时,终于出现一个较大岛影。当船显然往岛影驶去,我才总算松了口气。那就是德堡商行设了会馆的岛屿吧。



「缪里。」



我轻摇那瘦小的肩,缪里随即醒来,迷蒙地看著我。



「快要靠港了,准备下船喔。」



她视线是对著我,可是涣散得不知有无意识。



「还很不舒服吗?」



缪里没说话,虚弱地看了我片刻,最后闭上眼用力点个头。



像个脆弱幼小的孩子。



「也就是没事了吧。」



轻拍几下她的头,她跟著从喉咙深处低吼起来。



「行李这么多,我可没法背你下船,自己准备吧。」



既然有办法假装发脾气,表示她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不知是自知被我看穿,还是想起自己人在冒险途中,到头来还是放弃撒娇,起身收拾。不过她总归不是最佳状况,我便将毛毯等杂物捆在自己的行李上。



「下船的时候,小心别摔进海里喔。」



我不是开玩笑。缪里臭著脸拍拍我的腰。



等船距离近到能看清港边船上忙著干活的船员面孔,我们的船员也迅速确实地收叠船帆。引水人站在船头,给船尾的舵手下指示。船流顺地漂过海面,平安靠港。



登船板一架好,一群货运工就闹哄哄地涌上甲板,船员们和商人开始谈生意。



我不太确定该不该现在下船,可是待在甲板也颇为碍事,最后还是牵起缪里的手快快下船了。登船板不像阿蒂夫那么牢靠,让人捏把冷汗。好不容易踏上睽违半天的陆地后,有种解脱的感觉。



「好,今晚也要继续给德堡商行照顾了……」



我重新背妥行囊,发现缪里不知是中了起身晕眩还是贫血,只是站著发呆,便靠近查看。而她注视著岛上景色喃喃地说:



「……原来也有这么冷清的港口。」



海鸟在天上吱吱喳喳地盘旋,人挤得水泄不通,野狗野猫钻过缝隙偷鱼吃……等混乱画面,这里全都没有。虽然这里也有几艘大型船只停泊,但除了船上工作的人之外没有其他人影,周围大型屋舍寥寥可数,且几乎都不想和人接触般围在墙内。



更糟的是,遍布于那些屋舍后方的小山秃得一棵树也没有。若是一片白皑皑的雪景倒还不错,但东一团西一块的残雪反而更添寂寥。港边的宽阔海岸也散落著白得像骸骨的漂流木,让这地方看起来是加倍地阴沉。



同船的商人没有一个多说半句话,全都弯腰驼背地走向应是今晚住处的建筑。没人想在这种地方谈天说笑吧。



纽希拉虽是位居深山,却充满了歌舞与欢笑。对于在那里长大的女孩而言,此处恐怕是荒凉得难以置信。



「还有我陪你嘛。」



我用戴鹿皮手套的手牵起缪里。兜帽与羊毛围巾的缝隙间,一双美丽的眼睛盯著我瞧。



「大哥哥偶尔也会有哥哥的样子嘛。」



然后这么说,开心地用肩膀顶我一下。



「然后呢,今天住哪里?」



「我正要开始找,这里应该迷不了路吧。」



「好想赶快在暖炉边烤火喔!」



天开始黑了的海边真的是冷得可怕。我和缪里就此并肩离开无人的冷清港口。



港边建筑不多,我们很快就找到德堡商行的会馆。阿蒂夫的会馆盖得威风凛凛,这里的却像是只求在呼啸狂风中捱过这个冬天。高挂的旗帜也在寒风中无力飘晃,彷佛放弃了一切抵抗。



我敲敲厚得像用来抵挡暴风雨的门扉,不一会儿就有个大胡子大肚腩的商人前来应门。



「喔,真是稀客。您是旅行途中的修士吗?」



「您好,我要到北方的岛屿办点事。这是阿蒂夫会馆史帝芬先生的介绍函。」



当然,那是海兰替我向史帝芬先生讨来的。



「喔?」



商人眯著眼接下介绍函,圆胖的身躯向旁让开。



「外头很冷吧,有话先进来再说。」



「打扰了。」



一进门就是挑高的宽敞房间,不过地面却与门外一样是踏实的裸土,摆在土地上的桌椅数量就只是堪用,少得和房间空间不成比例。远处墙上垂挂这地区的地图与商行徽旗,勉强调和会馆的清闲气氛与沁入屋内的冷空气。



「请在炉边稍坐一会儿,我去准备点饮料。」



商人所指之物还真的是只能用炉形容,就摆在房间正中央。矮胖的金属炉有个穿过天花板的烟囱,弱小的火光在添柴口闪动。



「柴……都是从海边捡来的吧。」



炉边摆了些岸边见过的漂流木。缪里可能是想像了商人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浪可破冰的海岸边,发著抖弯腰捡拾漂流木的情境吧。在这岛上,捡柴或许是形同惩罚的辛苦工作。



「有火就别浪费,把行李放旁边烤乾吧。」



会馆似乎没有其他人,静悄悄的。我们只是在炉边放下行李,风衣仍穿在身上。这里的屋檐和墙壁只能挡风,温度和室外几乎无异。



从一旁桌边借张椅子来坐时,发现可能是海风湿咸的影响,摸起来软得诡异。无论这地方该称作房间还是土间(注:屋内未铺设木板或地砖的土地区域),由于宽敞得火光无法遍布,到处是阴暗的角落,令人不觉阴郁。对来自热闹温泉乡的少女而言,或许特别难受。



于是我转头看看身旁,见到缪里拿起一条深山里看不到的漂流木,转来转去仔细端详。



「缪里?」



因这一唤而转过来的眼睛里,充满了灿烂光辉。



「好像来到世界边缘的旅馆一样耶,好刺激喔!」



「……」



虽然在船上吐得脸都消瘦了,心却似乎早一步打满了气。



缪里这份懂得及时行乐的青春活力,比炉火还要温暖。



「真抱歉,我没想到会有客人上门,都没整理。」



不久,请我们进门的商人端著冒白烟的锡杯回来。接下一看,杯里是加了蜂蜜的羊奶,可能是这一带的家常饮品。缪里刚吐了那么惨,现在喝羊奶不知道好不好受。结果她像是鼻涕被蒸气融化,一边吸著鼻子一边开心地喝香甜的羊奶。



「这会馆还满大的嘛,平常会比较热闹吗?」



「是啊。现在是冬天的渔货捕捞期刚告一段落才这样,前一阵子,这大厅还满满都是鲱鱼桶、买家跟搬运工,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有呢。而且每天商船走了又来,热闹得不得了。」



话虽如此,这大厅并没有什么鱼腥味,感觉像在介绍破败古城的往日风光。



「接下来这一季里,也会有很多人趁著春季暴风雨出海赚钱呢。」



我也喝一口羊奶,发现它甜到牙齿都快融了,不过正适合这个又冷又暗的地方。



「趁风雨?」



「重点也不是风雨,而是它带来的各种东西。有时会冲来一些长角的海兽,或是把大鲟鱼打到岸上,东西多得很。」



长角的海兽这几个字听得缪里目瞪口呆。可能是听起来太虚幻,以为是某种比喻吧。



可是,我曾实际见过那种海兽。据说角上具有长生不死的力量,有些人拿来当灵药使用,非常珍贵。海里到处是陆地上无法想像的奇妙生物。



「再来就是琥珀吧。风雨过后,会有不少琥珀冲到岸上。」



浅显易懂的寻宝情报,点亮了缪里的眼睛。



「小的岸边就捡得到,可是大的会沉到海底。所以镇上有人带著大铁筛搭船过来,比较贪心的,筛子还会大到一个人快要抱不动呢。然后这些人会到遍布这海域的小岛上去,慢慢等大风雨过来,趁风浪还没停就跑到水深及腰的浅滩上,泡在冷得几乎要把手脚给冻断的海水里拚命淘海底。为了避免冷到昏倒,他们还会用绳子绑住彼此,可是被浪卷走的人还是年年都有,危险得很。」



光是想像灭顶那一刻,我就怕得浑身发寒。



不过缪里却入迷得鼻孔都要喷出烟了。



「再等到后面那些秃山开满花的时候,那些想一夜致富的人就会涌到这岛上来,到时也很热闹。有的人很厉害,只跑一趟就从海底捞出了身家。到了夏天,则是会有很多矿工以此为根据地,到其他岛上的泥炭、煤炭或露天铁矿场去。虽然我们这最近已经不景气了一段时间……但总之就是,两位不巧在难得清幽的时候来到这里。」



商人说完哈哈大笑。



「那么,我们那艘船卸下的货,就是用来渡过这段淡季的喽?」



「是啊,正是如此,或是要送去更北方的岛屿。我们的商船还要过几天才开,所以我和这位好伙伴正在偷闲呢。」



商人笑著用拇指往连接大厅的房门比,有只看似聪明伶俐的狗正在窥视我们。



「平常它很亲人的,可能是敬畏神的威光吧。」



我想它怕的应该是继承狼血的缪里,但我当然不会说出口。



「话说回来,两位特地搭其他商行的船过来,是有急事吗?」



商人用白得像鹿角的光滑漂流木拨弄炉火,语气淡然地问。



缪里吸一口羊奶,侧眼看我。



彷佛在说:「你应付得来吗?」之类神气的话。



「而且,两位都很年轻呢。」



商人调节火候之余,不掩商人的评量目光转头瞥视。



然而,我也十分清楚这样一大一小的搭档很引人注意。于是我端正姿势,以手按住胸口敬礼道:



「我名叫托特.寇尔,这位是缪里。我从小就离乡背井当个流浪学生,修习神学,现在受到某位贵族的照顾。」



「喔?」



商人把用来拨火的木棍直接塞进炉里,抬起头说。



「哎呀,失敬失敬。我是这会馆的主人约瑟夫.列梅涅夫。」



我跟著握住他伸来的手,掌皮硬得像山林野兽一样。



「看不出来你曾经是流浪学生啊,就像见到了奇迹呢。」



约瑟夫毫不顾忌地笑起来。看来他知道流浪学生都是些怎样的人。



「是啊,那几乎都是打著学生名号,到处偷蒙拐骗的人,等于是放荡的代名词。当时我潦倒得和乞丐没两样,因为一时贪心想多弄点钱,结果就连所剩无几的盘缠都被骗子卷走,完全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



「喔喔,那真是……」



「但就在这困境之中,神给我指引了一条生路。在九死一生之际,有个旅行商人收留了我,还教导懵懂无知的我各种知识,每天还拨给我一点时间读书,我才能有今天。」



「喔喔。」



听我这么感谢似乎容易遭神谴责的商人,约瑟夫这个同行显得有些自豪。



「那你这位同伴呢?」



约瑟夫手一指过去,这种时候特别机灵的缪里就挺直腰杆,露出微笑。



「我受到某位贵族的赏识而离开落脚的村庄时,她躲在行李里跟了过来。原本应该得把她送回去……可我毕竟是流浪学生出身,所以……」



「哈哈哈,有意思、有意思。」



信奉神之教诲的我不能说谎,不过圣经上也充满了模糊不清的语句。只要说话对象有点脑筋,自然就会给自己作一套解释,自认聪明的人更是不会问得太仔细。



约瑟夫也是明白了某些道理般慢慢点头。



他没问我缪里为何称呼我「大哥哥」,是因为他对流浪学生有些了解吧。流浪学生组织里年纪小的,会以兄长称呼前辈。



「那么,你们这次出海就是受了那个贵族的命令?」



「是的,那是她的宿愿。她听说这一带因为环境恶劣,人不容易往这里流动,非常适合潜心祷告。」



这也是不算谎言,与事实沾上点边的说法。



「原来如此。听说阿蒂夫那出了点宗教上的事,所以是察觉世人的信仰走了样,想多兴建些修道院,绷紧信仰的准绳吧。」



约瑟夫圆鼓鼓的肚子愉快地晃了晃。看来阿蒂夫一事已经传开了。



「这个地区适合盖修道院的小岛的确到处都是。我们商行也时常承揽输送物资的工作,不过……最长大概也只持续三年吧。啊,抱歉抱歉。」



即使在偏远地区兴建修道院以追寻救赎,倘若环境过度严酷,大多数修士修女还是会选择离去。有时是因为出钱的富人蒙主宠召,物资从此断绝所致。



修道院不会因为兴建起来就能自力存续,修士也有忍耐极限。祷告与清贫之屋,非得需要俗世黄金与某种程度的舒适来支撑不可。



「每个人表现信仰的方式都不同。只要愿意虔诚祷告,无论是上山下海,神都一定听得见。」



见我微笑著答覆,脱口说出真心话的约瑟夫放心地搓搓大肚腩,并带著尝试补救的僵硬笑容说:



「可是请别误会,这一带还有很多坚持正确信仰的人。尽管这时期看起来很不怎么样,可是我能用这一带的名誉向您保证。」



「我当然相信。」



我不打算在这质疑他们的信仰深浅,单纯以闲聊的态度表示同意,但约瑟夫接下来却说出我不得不认真看待的话。



「信仰黑圣母,的确不时会招来怀疑的眼光。不过我们的船员比谁都虔诚,对神的信仰都是忠贞不二。神的教诲也深植于这一带人们的心中啊。」



听约瑟夫的语气,他的家乡很可能就在这一带某座岛上。



会不会被缪里笑蠢,胜负在此一著。



我尽可能佯装自然,注意声音不要岔气,把话说出了口。



「黑圣母?圣母还有分黑白吗?」



感觉上,约瑟夫是个远比常人更热爱自己职业和家园的性情中人。



所以我决定彻底装蒜。果不其然,他眼睛睁得又圆又大地问:



「喔喔,您不知道吗,这样不太好喔。这一带去哪里都得靠船,没有黑圣母的保佑,在海上根本安不了心。请稍等,我去请黑圣母过来。在这片人类力量十分渺小的土地上,只有慈悲为怀的黑圣母是我们的依靠。」



约瑟夫几乎要掀翻椅子般猛然站起,直往隔壁房间去。



炉里「啪、啪」地发出阵阵柴薪爆裂声。



缪里喝光锡杯里最后一口羊奶,打个大嗝。



「还算可以啦。」



并神气地下个评语,嗤嗤地笑。



约瑟夫捧来的黑圣母,和海兰在阿蒂夫给我们看的几乎相同。不同的部分,就只有这尊比较小,细微刻划略少。



「只要是这地区长大的人,出海时都一定会把黑圣母带在身上。」



约瑟夫以粗大的手稳稳抓著圣母像这么说。侧边有个串绳的麻袋,出海时应该就是放在袋里当项炼戴。缪里听了开始搓弄胸口,是因为她脖子上也吊著装满麦谷的袋子吧。



「这和远航船只船头上架的圣母或圣人像不一样吗?」



听我一问,约瑟夫感叹地摇摇头。



接著露出想一口气解释完的表情,但眼睛忽然转向插在炉前的烤鱼。



「啊,差不多能吃了。这边,身体周围的鳍都烤酥了,很香喔。」



串在细棍上烤火的,是扁扁的比目鱼。我是听说过,但还是第一次见,缪里也为那奇妙的形状看呆了眼。



「我们的网能捕到的顶多只有盘子大小,可是大风雨的日子,从可怕深海拖上来的网里面会有很大的喔。像这样!可以到这么大喔!」



约瑟夫肩膀都要卸了似的振臂画个大圆。缪里毫不怀疑地大吃一惊,两眼发光,但我只是配合她作个表情。商人款待客人时说的话,只能信一半。



「海里到处都是陆地上作梦也想不到的生物,传说也是多得数不完。不过这种鱼呢,味道是愈小愈香。来来来,快趁热吃了吧。」



虽然这种鱼平时是整天贴在海底,白肉部分烤起来却是松软绵密,好吃极了。烤得香香脆脆的鳍咸得够味,让人一口接一口。缪里似乎想把在船上吐空的胃装满,已经开始啃第二只了。



原本该骂她贪吃,不过约瑟夫见到客人这么爱吃当地的鱼是开心得不得了,我也只好先忍忍。缪里身上就是有这种力量。可能是给人小狗的感觉,忍不住就想多喂喂她了吧。



「话说这个黑圣母,不只是船只的护身符。黑圣母曾经实际救过我们。」



在过分宽敞,没有其他喧嚣,不断送上寒意的土地上,只有三个人和一只狗在黑暗中围著炉火。屋外漆黑一片,寒风片刻不息。在这种环境下,约瑟夫讲得愈热情,我脑中那个字眼就愈清晰。



异端。



恶魔骗人时,一定会展现近似奇迹的伎俩。



「哎,我懂。从大陆或遥远南国来买鲱鱼的商人听了这故事,没有一个不是一脸怀疑。」



赶紧揉揉脸颊的我逗笑了约瑟夫,缪里却瞪我一眼。



「不过呢,这些疑心病重得不会输给任何人的商人,到最后全都信了黑圣母。盖在这地区的修道院无法长久持续,也有一部分是因为当地人没有任何捐献的缘故。」



令人如此笃信的圣母像,使我再一次往恶魔的犯行作联想。



约瑟夫继续说:



「这里有很多船只因黑圣母显灵而得救的故事,而且不是『很久很久以前,在爷爷还小的时候听人家说……』的那种故事。我也曾经亲眼见过一次。」



约瑟夫似乎不打算说服我,回忆当时情境般闭上眼,将握在手中的圣母像贴在胸前。



细致雕纹上的磨损,就是这样日积月累来的吧。



「那是一次秋天的出航。」



咻。外头传来尖锐风声。



「我们的工作,是从土地盐分重到长不出粮草的地方,把山羊跟绵羊移送出去。羊群都饿得皮包骨,生了崽子也无奶可喂。而人们得靠羊奶羊肉活命,还得靠剃不到多少的羊毛御寒,情况是一样惨。这是攸关一个海岛小村能不能活下去的事。」



我想起下船时,使缪里呆愣的荒凉景象。据说愈往北行,环境就愈加艰困,愈难生存。约瑟夫在成为德堡商行的商人前,也曾以这海域土生土长的岛民身分,为当地生计尽过一份力吧。



「当时状况糟到只要晚一天移送,就会多死一头羊。而多死一头羊,家里就有人没东西吃了。那天早晨风很暖,天色有点阴,墙摸起来还湿湿的。村里的老渔夫说这种天气绝对不能出海,但我们别无选择,只能冒险。即使人家说这种日子会被白色恶魔给吞下肚,可是眼前的危机比不确定的东西严重多了。」



啪叽、啪叽。炉中木柴发出爆裂声。



除约瑟夫外,我和缪里没有一点动作。



「搭船到会长草的岛上,其实要不了几刻钟。天气好的时候,那里看起来近得游都游得过去。而且海像湖面那么静,没有半点风,机不可失。要是等到明天,说不定湿气会重到开始下雨、刮风起浪,到时候家畜全是必死无疑。」



我不禁想像人们为求生存,决心冒险搭船前往新天地的神情。



「于是,我们航向了视野有点模糊的大海。船桨每次拍打海面,都可以清楚看见涟漪不断扩散,消失在雾气之中。我们相信船是朝著那座岛前进,可是不管前进多久都看不见岛的影子。后来眼前愈来愈白,彷佛被恶魔给遮了眼。」



「……浓雾吗?」



在深山长大的缪里怀著畏惧说出那个词。



山上不时会飘起甚至伸直手就看不见指尖的浓雾,而缪里也深知那有多恐怖。在那梦幻的世界中,就连她母亲那样巨大得人类必须仰望,只能以神形容的狼也会迷失方向,除等待雾散别无他法。



若环境换成脚下全是水,等待也会被吞噬的海洋,情况将是如何呢?



从约瑟夫眉间皱纹之深,可窥见当时是多么绝望。



「人家说雾会把人抓起来撕碎再吃掉,但事情并不是那样,说不定会抓人还好点呢。浓雾很快就掩盖了我们的一切,连甲板上的人都看不见彼此的脸。山羊和绵羊也似乎都发现不对劲,静得很诡异。我曾经被卷进能把海浪刮得像小山的风暴里,可是那时候也站得稳稳的这双腿,在雾里却像婴儿一样,还跌了好几次。」



「我在山里遇到浓雾的时候,会一直大声叫喔。」



缪里替彷佛身陷迷雾的约瑟夫打气般这么说。



约瑟夫感叹地笑了笑。



「我也是。我连自己在哪里都弄不清楚,拚命地叫。后来大家谈起这件事,才发现每个人都一样。可是那白得吓人的浓雾吸走了每个人的声音,我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太清楚。」



约瑟夫眼神飘渺地往炉中添点漂流木。



「划桨的人,都想相信自己仍在前进而不断地划。完全分不清方向,就只是一股脑地前进。平常时候,我们就算闭著眼睛,也能从洋流或海浪的阻力来分辨自己大概在哪个位置,可是那天真的一点风也没有,什么都分辨不出来,到后来开始有人就只是抓著桨乱摇,拍打海面。当时我紧紧握著这个黑圣母像,几乎要把祂弄碎。因为我们相信,到了这种时候,黑圣母一定会救我们一命。」



当人类的力量无可奈何时,就只能向神求救。



约瑟夫紧握胸前的圣母像,继续说:



「我沿著船边护栏往船头爬,发现船上的人也都有同样打算。即使不说出口,大家心里都明白。于是我们抿著嘴点点头,拿出自己的圣母像。」



约瑟夫重现当时情境般高高举起黑圣母像。



「伟大的圣母啊,指引我们这群可怜的羔羊吧……刚好船上真的也载了绵羊跟山羊。我们向天呼喊,把我们的希望都寄托在黑圣母像之中,把祂丢进海里。结果──」



缪里紧张地向前倾,我也逐渐被拖进情境之中。



「船突然用力一晃,有人大喊触礁了。这里的海域很复杂,无论引水人再怎么凝神细看,意外也从来没停过。就在我们绝望得开始发抖的时候,奇妙的事发生了──船自己动了起来。」



看著约瑟夫描述的神情,我的心境变得很不可思议,而这是有原因的。



他的故事实在太离奇,我也很怀疑怎么会有这么凑巧的奇迹。可是问题不是听者理所当然的疑念,而是话者的复杂笑容。那表情彷佛在说,当事人比任何人都更难以分辨那是现实还是白日梦。



「船就像受到某种巨大力量牵引一样,慢慢地在海上前进。老实说,我还忍不住怀疑自己其实早就死在船难里,被导向死后的世界。但不久之后,雾里出现大岛的影子,而且正是我们熟悉的那座岛。船在无风无浪的海面一直线地滑行,最后冲上沙滩搁浅了。我们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得救了,还在歪斜的船上傻愣愣地对看了一会儿呢。」



约瑟夫大幅摇摇头,长叹一声。



「总之我们相信是神救了我们,赶快把羊群都赶上岛。等事情忙完以后,雾开始散去,风也回来了,海上摇起应有的波浪。这时,我们发现自己丢进海里的圣母像,居然都靠在船边随浪打滚。简直就像把我们驮在背上,送去那座岛上一样。」



我实在不认为约瑟夫是假借亲身经历的名义,编这个奇迹故事来骗我。



缪里不知是兴奋过头还是因为最后所有人都平安得救,只见她听得眼眶泛泪,还挂著一大条鼻涕。



约瑟夫笑了笑,哄孙子似的替她擦鼻子。



不过,有志成为圣职人员楷模的我,可得要擦亮眼睛。



「你们有向教廷申请奇迹认证吗?」



只要是诚实教徒,一定都会这么做。教廷是本该带头端正弊害的教会中枢,只要他们认证为奇迹,当地教会的权威必将大幅提升,也是对其信仰的至高肯定。以俗世角度而言,就是巡礼者会增加,该地将得到金钱上的润泽。



但相对地,教廷将派人彻查实情。



约瑟夫似乎先一步看穿了我的想法,慢慢耸起宽厚的肩。



「关于这件事,大家的意见就各自不同了。像我,也觉得是一半奇迹,一半巧合。」



「……巧合是怎么说?」



「大海是个很复杂的地方,就算海面静得像湖一样,底下说不定是暗潮汹涌。况且,其实海流的分界比陆地人能想像得更明显。有时候跨过那条线,甚至会有撞到东西的感觉。」



是指当时有可能是因为视觉遭浓雾剥夺,其他感官变得过敏,所以船员把撞上海流当作触礁了吗?



「再说,那边的洋流本来就很容易把漂流物冲到那个岛上。只要离岛够近,所有人都不做事也能漂到岛上吧。要是炒作得太厉害,结果教廷不认为是奇迹,我们这个本来就常被人怀疑是异端的地方就要惹来更多质疑了。」



约瑟夫挑眉往我一瞪,像在说:「就像你这样。」然后微笑。



「所以,我们就当成一半奇迹一半巧合。不过从那一天起,我是特别珍惜这尊黑圣母像了。」



言谈之间,透露出即使被视为异端也不会改变想法的坚定决心。



可是我此行目的,并不是要他们改宗。



而是来判别这群信仰黑圣母的人,能否成为我们对抗堕落教宗的强大战友。



「像这类既像巧合也像奇迹的故事还有很多。例如船上失火时,把圣母像丢进海里就起了个大浪,把火全打熄了,或是掉进海里却因黑圣母而得救等等。」



落海部分引来缪里若有所思的视线,我姑且装作没看见。



「当然,最厉害的一个是……」



原本讲得滔滔不绝的约瑟夫像是忽然发现自己讲得太激动,腼腆笑著放柔语气说:



「不了,亲眼见识奇迹的痕迹,胜过我千言万语。两位都要往主岛去吧?」



德堡商行的人曾告诉我,主岛凯森是海盗的根据地,也是这岛屿地区的中心。



「路上曾有人告诉我,如果要继续向北航行,无论如何都得去那里一趟才行呢。」



「因为这一带还是会有人违规打鱼,甚至有外地人会掠劫防备薄弱的村庄。先去主岛让大家认识一下,未来容易避掉很多麻烦事,尤其像你这样想找个岛建设据点的人更是不能免。不管背后有哪个贵族撑腰,我们在海上都十分弱小。」



温菲尔王国,或有大陆最北方国家之称的普罗亚尼,权威都到达不了这里。



「所以能保护我们的,就只有黑圣母吧?」



听我这么说,约瑟夫挤出商人的标准笑容,颔首说:



「主岛还有这地区唯一的修道院。先和那里的修士打声招呼,对你应该有帮助吧。这些圣母像全都是那个修士雕的。他年纪已经很大了,但还是非常虔诚,是值得尊敬的一个人。」



看来约瑟夫和海兰的黑圣母这么相近,是因为它们出自同一人之手。



既然教会的权威到不了这里的土地,那么所谓的修道院是他自称的吧。修道院不会像教会那样藉由承揽洗礼、结婚、葬礼等仪式收取金钱,没有油水可捞,设立本身是不会受到教会刁难,只有碍到教宗的生意才会出问题。



贵族偏好设立修道院而非教会,也是因为怕麻烦。



「不过,最近每个矿坑裸露的矿脉都挖光了,黑玉产量一口气减少很多。而采掘量降低,岛上的生意就会跟著掉,保佑我们海上人家的力量也就少了,日子难过喔。」



约瑟夫是不小心发起牢骚了吧。他说完时愣了一下,露出自言自语被人听见的尴尬表情。



「抱歉,我太多嘴了。」



接著商人式地眯眼一笑,视线转回炉火。



「吃饱了没?我们这鱼是要多少有多少,不必客气。」



缪里脚边已经排了六枝尖端焦黑的长签。长度和粗细一致,隐约透漏出他在暗夜漫漫时的消遣。



「谢谢,我们都吃饱了。感谢您的招待。」



「谨从天意。」



接下来,约瑟夫直接带我们进寝室。这里缺乏燃料,烧不了一整晚的火,在空无一人的大厅会冷得睡不著。他还给了我们几颗放在炉里烤的石头,只要用袋子装起来放在被子里,就成了能发热到天明的怀炉。



他带我们来到的房间,好得就像是平时率领大商船的知名船长专用的,羊毛床让缪里看呆了眼。



「睡在这种床上,好像半夜会饿醒耶。」



真不愧是身上流著狼血的女孩,不过她好像天天都是这么饿。



缪里笑哈哈地在床上弹来弹去时,我找到一个凹凹凸凸的金属盆,便从行囊中取出手帕,用皮水壶淋湿后用力拧乾。



「喏,缪里。」



「呼咦?」



缪里整个人傻在床上。只要稍微仔细看,就能发现她脸颊上有一条吃鱼时沾上的炭痕,使我不禁叹息。



「真是的。」



我没心情训她,走过去用湿手帕替她擦脸。



「你好歹也是女孩子吧。坐船吹了那么久的海风,不觉得黏黏的吗?」



缪里原本还有些抗拒,但很快就主动把想擦的部分凑过来。擦完脸颊、太阳穴、额头、鼻子两侧,把手帕乾净的一面摺在外侧时,狼耳和狼尾都跑出来了。她一边低头露出脖子要我快擦,一边等不及似的摇著尾巴。



「可以感觉到纽希拉的温泉多么宝贵呢。」



擦完脖子,缪里清爽地甩甩耳朵和尾巴后,也许是因为沾了水有点凉,她打了个大喷嚏。



「窣窣……大哥哥~」



还脸上挂著鼻涕向我转来。



「等我擦完脸再说。」



我迅速用少部分还没擦过的面替她擦脸,结果她先一步用袖子擦了鼻涕。



「话说……」



在我替缪里和自己擦过手后,又拗不过她而擦起那细细的脚踝和小脚丫时,她开始找话题闲聊。



「他的故事好厉害喔。」



你把我这个形同兄长的人当仆人一样叫来擦脚,我也觉得很厉害。不过在这个份上,被她两、三下就摆平的我也有责任。



「如果是真的就好了。」



不知为何,圣经里的圣人总是先从穷人的左脚开始擦,这顺序也被各种仪式所遵守。我从来没想过原因,直到今天实际动手才明白。单纯只是右撇子先擦左脚比较顺手而已。



「大哥哥,你怀疑黑色圣母的故事有问题啊?」



擦完左脚后,我发现她的脚好冷。虽然有烤热的石头当怀炉,脚还是有冻伤的可能。于是我从行囊取出防冻伤用的药品──一整块冻在贝壳里的熊脂肪,用刀刮一点下来,藉鱼油蜡烛融化。



「还是说……那真的是魔女呀?」



用手指抹下烘软的油,替缪里抹脚到一半,这句话从头顶飘来。



「因为她会让船自己漂起来或是泼水耶?」



语气不太高兴,是因为我表情无奈吧。



我一边替皮薄体瘦的缪里脚丫抹油,一边说:



「约瑟夫先生自己都说啦,可能是巧合。」



「……巧合?」



「要说是误会或一厢情愿也行。总之就是,把那种事完全当作上天赐予的恩惠准没好事,多半会导致不好的结果。」



左脚抹完换右脚,仔细把油抹上每根脚趾。



「只要学过神学历史,就会知道那种事是不胜枚举。错误的信仰,比没信仰糟糕得太多了。教人学习新知并不难,可是要人改变想法就很不容易。」



好比要你放弃对我的爱──这种话就吞回去了。



黑圣母这个例子,或许是同样性质。



「所以我们必须小心求证。好,擦完了。」



两只小脚丫都擦乾净、抹完油之后,我轻轻拍一下,以手势催她赶快收进被子里。至于圆满达成任务的手帕,我再派给了它最后一件工作──填木窗的缝。



「可是,都一样有人得救了吧?这样也算是错误的信仰吗?」



填缝途中听到缪里这么问,使我转头看了看她。她还真执著。



缪里窝在被子里,似乎想得很认真。



「那和镇上对你特别亲切的人,说不定是想拐走你卖钱是同样道理。」



不能随便相信。圣经有言,不可妄称神的名。



用手帕塞完了缝,检查冷风还会不会灌进房间时,缪里拉起被子盖过鼻头说:



「大哥哥谈到神的时候都特别坏心耶。」



而且好像在闹别扭。



「这不是坏心,是冷静。」



缪里兽耳抽动几下,没有回答。



「而且,他说主岛上有奇迹的痕迹。看过以后再判断也不迟。」



这世上到处都是那样的观光名胜。在我工作十年以上的温泉乡旅馆,不知道从泉疗客口中听过多少那种故事的真相,所以我相信自己具有看破假信仰的能力。



「喂,再过去一点。」



吹熄灯火,房间里立刻是伸手不见五指。我摸索著钻进被窝,夜视能力佳的缪里跟著伸手过来。可能是刚用湿手帕擦过的关系,相当冰凉。



尽管如此,缪里的体温已经让叠了四层的被子底下暖烘烘的。而且床铺塞的不是麦秆,而是羊毛,又有毛茸茸的尾巴,应该不会受寒吧。



「会冷吗?」



我姑且一问。缪里毫不客气地把脸埋进我胸膛,打个大呵欠摇摇头。说不定那不是回答,只是想擦掉呵欠挤出的泪水,但好歹没有任何不满。



两个人都在黑漆漆的房间里躺著不动,使许多声音突然变得清晰。海风拍打木窗或会馆屋顶的喀哒声,木材弯曲声,还有特别响亮的海浪声。



这里与我在温泉乡纽希拉长年居住的旅馆不同,屋里没几个人,比那里更有世界边境的感觉。



大哥哥。



缪里在我怀中用气音说话。



感觉好像在作梦耶。



絮语声几乎要被外头的浪声打消。



作梦?



听我这么问,缪里尖尖的兽耳抽动几下,搔痒我鼻尖。



缪里曾抓著鹿角般的漂流木,说这里是世界尽头的旅馆。



实际上,这里的确是接近世界的尽头,要把这趟旅程说是冒险也无不可。毕竟这里不会是想散个步就来得了的地方。



缪里在我怀中慢慢吸进一大口气,身体随之稍微膨胀。



好开心喔。



她梦寐以求的冒险,应该就是这种感觉吧。



吐了气,缪里的身子也跟著缩小,变得柔软。这个脆弱瘦小的女孩,彷佛只要我一用力就会压坏。



从她的动静,我能感到她已经睡著了。



她本来就是好睡得夸张的人,今天她还在船上把胃给吐得一乾二净,再用长相奇怪但美味的鲜鱼填满,一定很累了。



我摸摸缪里依然孩子气的头,轻笑著放松自己的身体。



睡意很快来袭,用蚕丝布层层包裹我的意识。



我实在难以就此接受黑圣母的故事,觉得是个需要深入调查与思考的问题,而我该做的总归就是完成我的使命。



做好海兰交付的工作,当一个善加保护缪里的好兄长。



海浪不厌其烦地拍打海岸。被子里温暖极了。



隔天出发前,约瑟夫交给我一片扁平木板与一份文件。



「两位是阿蒂夫镇史帝芬先生的贵宾,这地方又都是些粗人。要是商船遇到临检,就亮出这片木板给对方看吧。」



上头烙印著文字,似乎是这地区的名字。大概是通行证吧。



「文件呢,等到你们抵达主岛的港都凯森,就交给那里教会的人看。他们应该会照顾你们这样的旅人。」



「那里还有教会啊?」



我听说岛屿地区与教会权威有段距离,没想到会有教会。还以为只有祀奉黑圣母的修道院独立存在呢。



「说是教会,其实只是几个和北方地区有生意往来的大商行一起出钱管理的安身之所。在异国土地上,我们商人要团结一点才活得下去啊。」



即使平常明争暗斗,如果合作有好处就义无反顾地合作是吧,的确是商人的理论。这么说来,这个各商行分立会馆的港口,还算是我所认识的范畴之内。接下来才终于要踏入未竟之地。



「他们也会告诉您更多黑圣母的事吧。」



「感谢您昨晚不吝分享。」



「然后呢,一定要记得去主岛的修道院一趟。只要那位修士能接受,你想在这里做什么都畅行无阻。」



别说建设修道院,说不定那也包括我原来的目的──说服此地居民协防企图挥军渡海的教宗。



而且那位修士位于黑圣母信仰的中心,会见他将是我能否看清这信仰正确与否的重大关键。这一面非见不可。



「一路顺风。」



约瑟夫站在会馆门口微笑送别,陪伴他的狗坐在脚边。可能是因为缪里不在我身边,态度友善了点。



拜别后,我直往港口走。朝阳十分刺眼。



昨天刚下船时,一阵猛烈的寂寥扑打了我。可是在晴朗的浅蓝色天空下,这座小岛看起来并没有那么糟。



昨天到处是岩堆的秃山雪堆间其实绿意点点,有几只山羊到处漫步,悠悠哉哉地啃草。就连昨天有如世界尽头的海滨,也有许多海鸟在漂流木上休息,岛民们忙碌地捡拾可以用来做材料的各种海藻,朝气蓬勃。



而且还有个旅装小孩混在岛民之中,一下好奇观察海藻的间隙,一下到处闲晃。那不是别人,正是缪里。



「缪里,走喽。」



她一听见就转过头来,然后不舍地再看一次脚边才断念,背好行李返回港口。今天看她难得早起,结果匆匆把早餐吞下肚就跑到海边找琥珀,直到现在。



「有找到吗?」



我苦笑著问,缪里失望地摇摇头。



「你想得太简单了啦。」



尽管价值低于金银等贵重矿石,琥珀仍是很受欢迎的饰物。



如果在海边走走就能轻松捡到,生意就做不成了。



不过缪里像牛一样从鼻子喷出一大口白烟,对我摊开戴著鹿皮手套的手,掌中有个耳屎般的褐色小颗粒。



「我找到一半,那些人也过来一起找,结果一下子就找到了。我找了好久都没找到呢!」



捡海藻的人当中,有几个和缪里年纪相仿的孩子。可能是见到来自南方的外地人,想给点下马威吧。当然,缪里手中的琥珀太小,没有任何价值。



「人生就是这样。像我,就常常遇到研读多年圣经也看不透的真相,被懂的人一下子就看透之类的事。」



套了各种衣物,体型撑得方方正正的缪里耸了耸肩。



「谁教你只认识这世界一半的一半。」



安慰她却反被挖苦,真是好心没好报。我低头叹气,发现缪里从底下笑嘻嘻地窥探我。



「不过你尽管放心,我知道你有很多别人都看不出来的优点喔。」



原来她只是想说这个啊。真受不了她。



我也不想一味挨打,所以尽管有些害羞,但还是这么反驳了。



「先提醒你,我在温泉旅馆工作的时候有很多女人向我示爱,可是都被我拒绝喽?」



在温泉乡纽希拉的温泉旅馆,多得是妖艳美丽的舞娘和乐手。不用说,她们都不是缪里那种小孩,而是凭自身才华讨饭吃的优秀女性。



然而缪里不仅没生气,反而笑得游刃有余。



「你哪有拒绝,每次都是到处躲她们吧?」



「唔。」



如同我从缪里出生就看著她,她也是打从出生就看著我。我面对打扮得花枝招展,胸部和腰身美如雕像的女性是什么德性,瞒也瞒不了她。



被她戳中弱点而说不出话时,缪里又笑咪咪地说:



「没关系啦。娘说过,一个女人的好坏,看她能不能连爱人窝囊的地方也一起爱就知道。所以大哥哥大可放心喔?」



「……」



哑口无言的我低头看身旁缪里,而她依然是对著我笑。



我是该骂她得意忘形,竟然笑著说年龄大自己将近一倍,关系形同兄长的男性窝囊,还是该笑她从侧面看都还分不清男女也敢自称是好女人,实在太傲慢呢?



不。我重新想过。缪里是个聪明女孩,再多长几岁应该自然会辨明是非。既然我自认是她的兄长,就有义务相信她。虽然这小狗有时玩起来咬得有点痛,身为成熟大人的我仍大方承受。



「是啊。我会耐心等待缪里能让我放心的那一天。」



然后我也对她微笑,只见缪里露出猎物从嘴里溜走,咬空的牙齿徒然敲响的错愕表情。



「讨厌啦,大哥哥!我很认真耶!」



「我也很认真。再说,我现在满脑子都是下一座岛的事。你早餐喝了三大碗鱼汤,真的没问题吗?而且你还从头到尾啃了好几条大鲱鱼不是?」



「唔。」



这次换缪里说不出话了。可能是见到船就想起昨天严重晕船,整张脸都绷了。



「没、没问题啦。」



当然,那一点根据也没有,不过乐观积极也是缪里的优点。至少,我得相信这一点。



「记得平躺下来,盯著天空看。」



「……那样就不会晕船了吗?」



缪里担心地看来,之前的神气不知全上哪去了。



「没错。因为神就在天上照看你。」



结果缪里立刻一脸的不满,唇噘得尖尖地说:



「人家相信你耶,怎么可以乱说?」



责怪的眼神反而可爱。



「如果你平常都这么听我的话,不知道该有多好。」



我直接从她戴著的兜帽上摸摸她的头。



「讨厌啦,不要敷衍我!」



我将缪里的抗议一笑置之。



今天天空晴朗,风平浪静。



感觉即使海的另一边有魔女等著我,也一定能化险为夷。



天气好,视野也跟著清晰。



在约瑟夫的目送下,船绕过小岛向北航行,终于要踏入岛屿地区中心。接二连三的小小岛影看得我是目瞪口呆。



「原来这附近那么多岛啊,都要分不清哪是哪了。」



缪里似乎躺太久不舒服,不断辗转反侧,最后臭著脸坐起来,下巴摆在护栏上眺望周围景色。



「而且到处都看不到树木,感觉好冷喔。早知道就从纽希拉带几棵过来。」



岛上全都是石头,植物只有稀疏的小草。除了山羊和牧羊人到处漫步,还能见到人们在海边补网、在家门前晒鱼乾等生活即景。



说好听点,这里的生活相当清闲,但也不难想像他们随时可能陷入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