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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幕(1 / 2)



我们都同意先去通知夏珑。



同时也要思考该怎么让他们逃出城外。既然王军会在黎明时包围劳兹本,多半已有骑兵或斥候在监视城外动静。即使是黑夜,那么多人走过平原照样会立刻被发现。我们搭船过来时,缪里都因为平原上一点遮蔽物也没有而不安了。



这么一来,没有海路以外的选项,于是请汉斯联络应该留在港口的约瑟夫。即使觉得约瑟夫不会拒绝,一时之间能否找到足够船员还很难说。驾船是很辛苦的工作,船员上岸都是尽情饮酒作乐,只能祈祷约瑟夫的手下都懂得节制。



而我们要趁这段时间赶去通知夏珑。



「要走喽,大哥哥。不要被甩下去喔。」



「……只要抓着缰绳就行了吗?」



大城人多,不能骑变成狼的缪里横越城区,于是我们跟汉斯借了匹马。觉得害怕,不是因为我技术不足以在黑夜的街上驾马奔驰。



而是缪里就坐在我抓缰绳的双手之间。



「嗯。我跟它说不听话就吃了它,应该只会听我的命令。」



虽然缪里不能和森林野兽直接对话,但似乎能传达大致上的意思。



马被缪里抬头瞪时的可怜哀鸣犹在耳边。



缪里瞪过的马,都会拼老命去跑吧。



「那走喽!」



缪里在马脖子上用力一拍,马便载着我们奔入夜晚的劳兹本。



在纽希拉,现在夜晚才刚要开始吧。在这么大的城,距离酒馆打烊的时间还早得很。就连豪宅林立的地段,想骑马吹夜风醒醒酒的有钱人也不少。



害怕狼牙的马就这么以惊人速度从他们的鼻尖掠过。



「缪里、缪里!太快——」



我的话在半空中飞散。一进人多的街,马就毫不迟疑地跳过一只在酒馆晃来晃去捡残渣的放养猪。在令人五脏发冷的飘浮感后,是一阵重重的冲击。骑着变成狼的缪里在城里横冲直撞,都远不及现在恐怖。



而且在马背上视线高人一等,要是摔出去肯定是谁都帮不了我。马蹄踩踏铺石的冲击从屁股直冲脑门,让人想保持姿势都是奢望。我只能死命紧握缰绳,尽可能抓着马不让自己掉下去。



马完全不理会我乱七八糟的操绳,纯粹配合缪里拍脖子扯鬃毛,以难以置信的速度飞驰。



街道没白天那么拥挤,但还是有不少醉汉跟行人,每次闪躲他们就甩得我脑汁都好像要从耳朵挤出来。从吓软腿的人身上跳过去时,我还向神祈祷了。



惊惊慌慌地突然间,我被人从背后推了一把似的一鼻子栽进缪里的后脑勺。



「嗯?大哥哥你还发呆,赶快下去啦。」



「~~……」



幸好鼻子没事,只是抓缰绳的手紧张得僵掉,直到缪里又催才总算能下马。



马停在征税员公会会馆前,堂皇的门口旁烧了篝火,照着墙上朝向街道的国徽旗。



但这些征税员,就要被国家舍弃了。



「希望……夏珑小姐在这。」



我用力敲打一落地就差点软掉的脚才总算站定。不先去有克拉克应该会在的孤儿院,是因为这边离港口近,若夏珑不在就直接去找约瑟夫。



「好像在喔。有海鸟在看我们,然后钻进窗缝里了。」



这里不用看门狗,而是看门鸟啊。



「那就进去吧。」



才刚说完,头上的窗户就开了。



「臭鸡!」



缪里无视周围目光大叫,从窗口探出头的夏珑默默缩回去关上窗。我戳戳缪里的脑袋后不久,门开了。



「什么事?」



夏珑右手抓着一把带鞘的剑出现。应该不是缪里叫她鸡而来砍她,而是从神情察觉可能需要剑吧。



该怎么开口的想法只有一瞬之间。



「国王派兵过来了。」



这只有两个可能原因。



一个是王国与教会开战了,而另一个——



「要来抓征税员。」



夏珑的眼睁大又闭上,表情绷得仿佛会嘎吱作响,不久恢复平淡。



「国王要把你们当作坏人。」



「只和教会开战不需要这样,主要是害怕第二王子作乱吧。」



她立刻就导出这样的结论。从整个状况关系图来看,夏珑等征税员有受第二王子之命刻意搧动双方对立之虞,夏珑也有此自觉吧。



「我们受海兰殿下之命来救你们。现在我们应该有船可以载你们走。」



船的部分只是乐观的推测,但就算要跟汉斯借钱,我也得帮他们弄到船。



夏珑缓缓收回投向天空的视线,对着我说:



「救我们?为什么?」



夏珑的问题使我退却,不是因为我不懂她的意思,正好相反。



征税员自幼遭弃,经过长年努力才终于获得征税权这项武器,以及和父亲对话的机会。可是大教堂闭门不开,以满是欺瞒的应对企图敷衍。结果赐予征税员权力的国王亲自拆了梯子,要把他们踢进地狱。



我无法想象三番两次遭权势翻搅的他们有多懊恼。



但我还是要这么说。



「夏珑小姐,快逃吧。」



「你要我扼杀自己的灵魂,像行尸走肉一样苟活吗?」



即使是意料中的回答,在夏珑眼前我还是说不下去。



她眼里不是仇恨之火。



而是对世上一切再也不抱任何希望的眼。



「我们就是这种命,嫌麻烦就被丢弃。聚集在这里的人,连好好跟自己命运战一场的机会都没有。」



夏珑背后的木窗和门都开了细缝,征税员们挤在缝边向外窥视。那不是出于好奇,而是在守望他们敬重的同伴。



串连他们的不是金钱那种脆弱的东西。



「可是夏珑小姐——」



能挤出答复,是因为能轻易预测夏珑接下来会怎么说。



「不逃又能怎么样?就算最后一次拿起剑杀进大教堂,又能改变什么?」



那之后就只有被王军包围,当暴徒逮捕,等待判刑一途。



在这个小孩偷面包都可能被砍掉一只手的世界里,夏珑他们此举的后果再怎么样都不乐观。



「什么都不会改变。」



夏珑说道:



「但是砍掉他们的脑袋,我们心里会好过一点。」



就在她扭曲的笑容使我发毛时。



「哈啾!」



我往突兀的喷嚏声看,结果被缪里推开而踉跄。



缪里在夏珑面前擦着鼻子说:



「想说什么快点说啦。就算哥哥以后被后悔折磨,安慰他也是我的工作,你不要再演那种烂戏了啦。」



缪里的话吓了我一大跳,紧张地往夏珑看。



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露出了在孤儿院孩子面前也有过的柔和表情。



「征税员不是全部都能挥剑,我们还有孤儿。只有我们也好,如果不用剑表达我们的愤憾,我们一定会再也无法相信明天。」



「可是现在不搞假动作也能全部坐船逃走吧?约瑟夫叔叔的船又大又快喔?」



假动作一词让我睁大了眼。原来他们是打算假装攻入大教堂以吸引军队注意,让其他人趁机逃跑。表现出满心怨恨的样子,也是向我表示不可能说服她的意思。



夏珑始终都很冷静。



「不行的。」



冰冷的语气中没有一丝迷惘。



「那艘船是商船吧?就算用桨划,那种又圆又胖的船也快不到哪去。」



相对地,军队用的是像梭子鱼一样又直又细的船,且左右各有一大排长桨。在北方群岛海域逃跑那时,也是被那种船转眼追上,冲撞船腹。



「而且船还要载不少人。需要有人引开他们的注意,同时减少重量才行。」



夏珑将带鞘的剑往地上一顶。



表示坚决不退。



决心对抗大教堂时,他们就料到八成会有这一天吧。



我看着夏珑镇静的脸,注意到一件事。



不是那样。



夏珑的表情还有另一个意思。



「夏珑小姐。」



我不禁哀求似的唤她的名。



「请你不要对明天放弃希望。」



察言观色能力一流的缪里都傻住了。



因为有如盛夏艳阳的她想象不到这种事吧。



「……凭什么。」



这回答加深了我的肯定。



夏珑的镇静,不是因为可以在情急时变成鸟逃走,或是大闹一场而就范,让同伴见到她的惨状,就不会再有其他人牺牲这般冷静思考的结果。



其中就连悲壮的决心也没有,只能感到冰冷至极的感情。



她对这世界已经不抱期待。



彻底死心,认为就算搭船逃走,也只会航向看腻了的冰冷陆地。



「就只有在这种时候聪明,真不愧是神的仆人啊。」



夏珑揶揄地笑着耸肩。



「无论这个世界多么残酷,只要让人看见有人肯拼命保护他们,就好歹能带给他们一点希望。即使被迫前往下一块土地,也能将希望寄托于明天活下去。只是我不晓得……那是不是真正得救。」



如此低语的夏珑,已经太多次怀起希望又惨遭磨灭。



她的视线落在我和缪里之间。



不知不觉地,缪里握紧了我的手。



「不,应该是得救吧。」



她平静地笑,流顺地举起剑鞘,尖端抵在我胸口。



「可以把船交给你吗?港口不是商人就是渔夫的船,他们被征税员吃了很多税,应该没有哪个奇葩会想救我们。」



夏珑的恳愿似乎从鞘尖流入我心里。



「那当然。而且你——」



缪里甩开我的手走向前,打断我说:



「我也来帮忙。凭臭鸡一个能做什么。」



缪里这匹狼虽然没赫萝那么厉害,但也足以和人类士兵周旋了吧。情况不对说不定还能叼着夏珑逃跑。



可是夏珑摇了头。



用力地,一摇再摇。



「这是我的故事。拜托你,让我在最后相信自己亲手辟出了自己的路那么一次。」



鞘尖猛一推,推得我差点跌倒。



我与夏珑明明只有几步距离,感觉却是永远走不到她身边。



她背后,有一张张征税员的脸。



能真正明白他们苦处的,只有他们自己。



「船那边就等你的好消息了。」



夏珑说完就转身返回会馆,从窗缝露脸的征税员们也全都缩了回去,门板另一边传来夏珑的呼喊。



我们说不定有机会用绳子把夏珑捆起来丢到船上,但那捆不着她依然困在劳兹本大教堂的灵魂。



缪里手握拳,张开再握拳。



夏珑不是过一天算一天的畜牲,要以自己的羽翼翱翔,以自己的爪子猎食。



我不能推翻她的决定,我也觉得这件事不能推给别人。



「缪里。」



缪里用袖子擦擦脸,转过头来。



「我们走吧,还有我们要做跟能做的事。」



即使无法说服夏珑,我这神的仆人还有替别人操心这个看家本领。



我用力吸气、吐气。



依夏珑之见,有约瑟夫协助也还是逃不掉。



但我还有管道能用。



「不是常有人说,就算把灵魂卖给恶魔也要怎样吗?」



夏珑只拜托我这件事。



其实她还是期待那么一丝丝的希望之光吧。



缪里睁大眼睛,用力点了头。



再度策马狂奔后没多久,钟声在劳兹本的夜里敲响。钟声不只是用来报时、开市或欢迎贵客来访,也有警报之效。



例如火灾、外敌来袭。



是议会收到国王的命令,发布紧急警报了。传令官正在议事堂门前宣读诏书吧。



我们的目标,是这个惶惶钟声不停回荡的城中气氛愈发诡异的一角,愈是想象往日繁华就愈感空寂的地区。



从前的公共麦仓仿佛是沉默的具象,孑然伫立在漆黑夜色中。



「约瑟夫的船或许真的像夏珑小姐说的那样,一下子就会被追上。」



「她坐的那种是叫桨帆船吗?」



有伊弗的管道,临时要找船也应该不是问题。如果要钱,伊弗也有无限的资金。



「可是她会答应吗?」



我答不了缪里这个轻声的疑问。



只能奔上石阶,用力敲门。



「伊弗小姐!是我!托特·寇尔!」



伊弗或许会在热闹的酒馆应酬,不过她这个人不会让自己的巢穴无人看守。



果不其然,窥视窗射出一双锐利的目光。



「什么事?」



「会严重影响伊弗小姐生意的事。」



这样讲肯定比其他说法有效多了,护卫略显惊讶,要我稍等就退到里头去。尽管实际上没过多少时间,我还是等不及而抬起了手,但锁就在我敲下去之前开了。



「进来。」



「谢谢。」



仓库里很暗,一片死寂。



走廊连烛台都没有,让我怀疑伊弗究竟在不在。然而走廊的风和白天来时一样强,表示窗户敞开。



说也奇怪,在外头都没有吹风的感觉,怎么里面风这么强……想着想着,人已经到了四楼那间房。



伊弗在阳台上,桌上摆着蜡烛和菜肴。



大概是一面欣赏港都夜景,一面和举伞少女享用烛光晚餐吧。



「怎么啦,期限不是还早吗?」



说完,伊弗将橄榄籽吐出阳台外。



「伊弗小姐,您的生意和我们的希望全都成为空谈了。」



慵懒地坐在大椅子上的伊弗颇感兴趣似的坐正。



「什么意思?」



「国王出兵了。今晚就会包围整座城,逮捕征税员。」



骑士可能是为了给我点希望才把时间延到黎明。即使不是这样,罗伦斯也说过没有时间是商人促销的常用伎俩。



「海兰殿下她……要去向国王报告你们的计划和夏珑小姐他们的动机时,路上遇到了国王的传令官,所以我就来了。这钟声并不是火灾警报。」



伊弗注视我一会儿后移开视线。



「……不只是想避免和教会开战吧,主要是害怕那个搞事王子趁机造反,沉不住气了。」



桌上晃荡的蜜蜡柔光,照得伊弗眼中金光闪烁。



「这国家的王每一任都很不可靠,不愧是羊的国家。」



伊弗埋怨一声,将餐巾揉成一团,扔到桌上。



见到她不高兴的样子,举伞少女将葡萄酒瓮抱在胸前,很紧张的样子。



「宴会结束了。国王一旦下了决定,就不会轻易更改。商人接近这样的国王准没好事。」



国王甚至能随喜好制定人人所必须遵从的法律,就算是伊弗也无法招架吧。



「伊弗小姐,我有件事要拜托你。」



我对望着夜海寻思的伊弗说。



「也对,我也不认为你跑来这里是纯粹好心。」



伊弗不怀好意的笑容令人害怕,可是为了解救夏珑他们,现在我不能被她压倒。



「能请您备船吗?」



伊弗面向大海,只有眼睛转过来。



眼神冰冷得像给奴隶定价的人口贩子。



「不直接求我救那些征税员吗?」



「我好歹也跟着罗伦斯先生做了几年的事。」



伊弗轻笑道:



「呵呵,也对。乞求的态度,只有在地位比人高的时候才有用。这样开口算是及格了吧。」



「我这边的船不够快。」



伊弗闭上嘴,哼了一声。



「伊弗小姐,拜托您了。」



我向前一步问:



「要怎样的代价才请得动您?」



备船这种事,不用问也知道她一定办得到。



重点在于能否让伊弗认为有利可图而已。



「你有签卖身契的决心吗?」



缪里抢在我之前反问:



「如果说代价可能是你的命呢?」



将我没想过的东西摆到天平上的缪里,让伊弗惊喜地笑。



「咯咯咯,那只阴沉的老狼以前也是这种感觉嘛。」



世界虽广,会用老狼称呼赫萝的人也只有伊弗吧。



「这把交易还不错,但是还缺一把劲。如果要表现你的认真,你应该一个人来,这样我就会认真考虑了吧。」



两个护卫一起上,恐怕也难以阻止变成狼的缪里。可是动用武力来说服伊弗这种事也得看情况,现在还不至于。



经过冷静计算,伊弗优雅微笑地说:



「想赚黑钱的人,做起黑心事自然是不痛不痒。然而你的行动是出于正义感,那么手段就很有限了。」



伊弗仿佛在可怜我似的这么说,并短短补一句:



「救那些征税员,对我一点好处也没有。」



船不能免费出借,有风险就得花更多的钱。



征税员应该是没有那种财产。



那我只能这么说了。



「让我替你工作的话,应该很快就能赚回来了吧?」



黎明枢机这称号还有利用价值才对。



若这样能拯救夏珑等征税员的性命和未来,干点丑事也无所谓。



「看来你是有点决心,不过你的表情像是认定我不会要你做肮脏事呢。」



伊弗愉快地微笑,散发难以言喻的美和恐怖。



「不好吗?」



「很好啊。不先彻底了解对手就往池子里跳是件愚蠢的事,不过呢,你的看法大致正确。」



「难说喔。」



缪里酸溜溜地说,伊弗耸肩回答:



「想让他这个工具发挥最大效率,就要拿正义来喂养他嘛。不是吗?」



缪里收起下巴,往我瞄一眼。那是尽管不甘,但说得没错的脸。



「一般人心里的善与恶比例相当,所以不会太好也不会太坏。大教堂那些人就是很好的例子吧?」



伊弗说到这里站起来,轻伸懒腰。



像个优雅的贵族,由衷欣赏美景般望着夜晚的港口。



「可是你的信仰却是难以置信地坚定——喔不,我甚至不认为那是信仰,而是你自己的个性。可以说是嫉恶如仇,认为这个世界应该充满正义吧。」



「那是在夸我吗?」



「当然。」



伊弗从桌上捏一片香肠塞进嘴里。



「宗教也好正义感也好,只要把你的信仰丢进炉里烧,连铁都熔得掉。你应该就是靠着这种个性,把阿蒂夫到这里一路上所有扭曲的东西打直的吧。」



「那么,船这种东西应该很便宜吧?」



这时,伊弗转过身来摇了头。表情不是冷酷,不是戏弄,也不是听见年轻人提出愚蠢交易而唏嘘。



是非常悲伤地摇着头。



「没那种事。」



「为什么!」



能否拯救征税员,可说是全系在伊弗身上。



夏珑已经不期待明天,想牺牲自己好让别人能有点希望。我就是接下了这样的托付。



举伞少女见我逼向伊弗,开口想呼救。



但伊弗制止了她,并说:



「用你这样的人物作买卖,赚点小钱是不难,但恐怕不足以支付用船载征税员逃离国王追兵的代价。」



「可是——」



「再说,海兰殿下不是正替你赶去向国王报讯吗?这样他们就会知道是我协助潜逃了吧?现在的我,不过是自私自利,利用大教堂计策的可疑守财奴。但如果纵放国王要抓的猎物,就摆明是造反。未来十年……不,除非下一任国王忘了这件事,不然我是再也不能在这个国家经商。」



伊弗用微笑安抚举伞少女再往我看。



「而且我是商人,靠观察天平往哪偏,从中找寻利益吃饭,所以我不能相信你。」



不能相信我。这句话哽住了我的呼吸。无论用什么样的话骂我,我都能接受,但这样说我就不对了。



「呵呵,真想把你这张脸裱起来,取名叫『错愕的表情』呢。」



伊弗笑得我脸颊发烫。



阻止她的,是缪里。



「大哥哥,是我的关系啦。」



我转过头,心里乱上加乱。



「咦?」



「她不能相信你是我的关系,对吧。」



听缪里这么说,伊弗没什么反应。



表情像是望着位在远方,无法得手的闪耀之物。



「对,你答对了。我无法成为你最重视的人,所以不能相信你。」



伊弗应该比我年长一轮,不,将近两轮。或许是才华洋溢的关系,都这个年纪了但一点也不见色衰,甚至比我儿时邂逅她那年更有活力。



而这样的伊弗,却露出了老妪似的哀愁笑容。



不认为她在演戏,是因为我觉得她也没注意到自己是这种表情。



「如果你愿意把这个小丫头送回那团泉烟里面去,我就相信你。」



伊弗话里不见任何恶意。说得像「只要明天的太阳依然从东边升起」这种没意义的誓言一样理所当然。



「只要你把这丫头送回山里,在我身边服侍我,食衣住行都听我的,对我宣誓忠诚,我就考虑看看。」



我想她多半是不小心透露心声,想遮羞才补上这句话。



「可是你做不到吧?而且你和这丫头的感情,并不会被距离冲淡。当你遭遇生命危险,会想到的不是你我的契约,肯定是这个丫头。而为了生还,你什么都愿意做,甚至背弃你的神。」



这情境太容易想象,使我回不了嘴。



「我可不能把这种人留在身边,愈有用愈不能。有用的人,很快就能获得成功,快速累积赌本。到了某天遇到巨大的转折点,你就会弃我而去,选择跟她走。」



伊弗轻轻耸肩。



「而我会同时失去比性命更重要的金钱,还有你。」



举伞少女默默站到自嘲的伊弗身边。



伊弗往她看一眼,温柔地笑。



活在我背叛你,你背叛我的环境中,成天苦恼如何不因今日交易赔光昨日巨富而身形憔悴的人,才会有这样的思考方式。



不过,那其中也有过来人才会有的说服力。



「所以不行,我不能帮你。」



伊弗劈下理论的砍刀,闭上布幕。



「征税员已经没救了,有的人就是逃不过那样的命运,没什么大不了的。我都觉得自己能翻身爬到这个地位是奇迹了呢。」



我知道伊弗不是落井下石,而是她安慰人的方式,表情更是揪结。



「你就尽量苦恼、呻吟、向神祈祷吧。到时你身边还有一个为你牺牲奉献的丫头在,不就是一个现成的圣人传奇吗。你黎明枢机这个称号的价值会更高啊,托特·寇尔。」



听她叫我的名字,我抬起头来。



见到的是我儿时所邂逅,对我照顾得无微不至的伊弗。



「你是怀抱梦想离开旅馆的,那你的梦想又是为了什么,不是为了沉浸在安逸里吧?」



那是和罗伦斯、赫萝和缪里都不同激励方式。伊弗不是恨我,也不是想害我,就只是保持中立而已。



「好,话说完了。你就尽管在你构得到得范围内挣扎吧。」



我无言以对。夏珑的希望,有手段拯救征税员的人就在眼前,我却碰不到她。



这使我想起跌落漆黑汪洋时,抬头见到船缘好高好高那种无论如何都无法构到的感觉,又回来了。



若说哪里有救赎,就只有不怕与我共沉海底的缪里在我身边吧。



「既然你都带了最新快讯给我,我也该开始工作了。失陪了。」



策划诡计的伊弗要开溜了吗,我当然是无法责怪她。伊弗和征税员之间一点关系也没有,遇上麻烦的她,立场还比较接近他们呢。见到她对举伞少女使个眼色并结伴离去,我实在一点办法也没有。



即使她就此逃离这座城,我也怨不了她。



咦?



我不禁暗自低语。



伊弗没说要逃,而是说开始工作。



这让我想到伊弗提过的第二契约。亚戈等人所属商行的总部高层请她协助陷害他们,以清理门户的事。



但是在这个状况下,她还要去大教堂吗?于是我不禁说:



「伊弗小姐,现在去大教堂很危险。夏珑小姐他们应该都带武器冲了过去,国王的传令官也让议会调动兵马——」



我说到这里就说不下去了。



伊弗向我看来的那张脸吓退了我。



「伊弗、小姐?」



「!」



伊弗倒抽一口气,赫然回神。



随后别开了脸。原先显露的,是张犯了大错的侧脸。



那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有那种表情?



她这个人应该没幼稚到会为我少根筋的多余提醒发脾气。



一定有其原因。



为什么?事到如今,伊弗还有什么工作要做?



而且那必定是不能让我知道的事。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嘛,寇尔。」



伊弗尴尬地笑。



但我可不是会被那种笑容蒙骗的蠢羊。



既然这个工作不能让我知道,应该与告发亚戈他们无关。我已经知道这件事,而且在王国决定避战的此时此刻,我不认为告发亚戈他们对我们会有损害。



那么伊弗还会有什么企图?



我注视伊弗的眼,脑中浮现三头牛犄角相抵的状况。既然从征税员身上找不到利益,对伊弗而言有利用价值的就只剩一个了。



那就是大教堂。



「寇尔。」



伊弗烦躁地再次呼唤我,我吓得猛然转头,见到阳台外在港口零星灯火照耀下的阴暗海面。



她背叛大主教们挤出的扭曲父慈,也背叛了她联合来背叛教会的亚戈等人,简直是无底的黑暗深渊。



那么,还有一层计划也是应该的吧?为这种时候准备计策,再当然不过吧?而且还是与大教堂有关。



可是我没想到伊弗在这个状况下还想大摇大摆地前往大教堂。大教堂周边已经乱成一团也不奇怪,况且海兰要向国王报告这座城的阴谋漩涡,主谋伊弗还在这种时候出外走动,只会引来不必要的怀疑。



还是正好相反,她要向大主教他们寻求庇护?



感觉很接近,但是不太对。伊弗会这样做这种近似投降的事吗?



不对,伊弗这个人肯定会向大主教他们卖人情,然后想出一套对自己也有利的计划……想到这里,我注意到一件事。



「你想拿大主教他们当盾牌吗?」



伊弗表情没有变化,真的是连眉毛都不挑一下。



然而,那种商人经过训练的扑克脸是为了不让人看出情绪的反射行为,反而让她露出马脚。



我猜对了。



伊弗也想逃离这座城,可是条件和征税员他们差不多。



唯一能确实逃离的方法,就是利用大教堂里的大主教这群国王不得不顾忌的人。而且我想,她八成不是要直接求助,而是包装成要拯救大主教他们免于征税员的骚扰,卖人情给教会。



所以才会不小心说成工作吧。



不过这其中还有个疑问。



伊弗要怎么带大主教他们离开大教堂?



可能是心思都写在了脸上,伊弗笑了起来。



「改天我再写信给你。」



赢家的从容。



天有不测风云,他们随时都会做好周全准备。



带大主教他们离开大教堂这种事,从海兰借的房子来推想,其实也不是难事。毕竟大教堂位在城市中心,且历史应该比那栋屋子更加悠久——



「啊!」



两件事如闪电般串在一起。



而伊弗先一步行动了。



拜从前罗伦斯说过伊弗这人多么凶悍所赐,我及时扭腰躲过了伊弗的手。



但也因此失去平衡,一屁股跌在地上。她趁机跨坐上来,揪起领口再压下全部体重,把我的头撞在地上,动作流畅得让我在冲击中都觉得佩服。总算是没闭上的眼中,见到伊弗摸索腰际的匕首。



插图p323



我也不打算客气。



「缪里!」



野兽咆哮。



一团银色从上掠过,伊弗还来不及拔出匕首就被仰身按在阳台地板,身上是银色的野兽。



「咳咳……咳咳!」



我重整呼吸,镇静撞头的晕眩,并提防着举伞少女的动作。而少女就只是泪汪汪地看着伊弗,没有取武器的动作。



「进仓库的时候……咳咳,我就觉得很奇怪。」



接着坐起来,往听见吵闹声而进房的护卫看去。



见到主人被银色的狼压在阳台上,就连他们也显得惶恐。



「今天晚上风平浪静,仓库里居然有这么强的风。」



『呜噜噜噜噜……』



缪里恫吓护卫之余,往我瞄一眼。



大概她也没注意到吧。



「在这地区,这是个历史悠久的建筑物,而且还会有大型船只停在旁边。也就是说——」



伊弗的手即使被缪里的脚压得动弹不得,也依然紧握匕首不放。对那份固执稍感佩服的同时,继续说:



「这里应该有地下通道吧?」



且通往大教堂。



拿如此偏僻的地方作据点,或许是出于伊弗的美学,但伊弗的美学就是赚钱。



「伊弗小姐。」



她在这声呼唤后往握匕首的手使力,随后放松。



喀啷一声干响后,伊弗说:



「你们都下去。」



护卫对这命令有些抵抗,但也只是一瞬间。



因为缪里露牙低吼了。尽管没有贤狼缪里那么巨大,他们也能一眼看出这角色在森林遇上了只有求饶的份。



「……高高在上地说你思虑不周,结果自己也弄成这副德性。」



伊弗叹道:



「我是输在说溜『工作』了吧。」



「被你的诡计捉弄了那么多次,我当然也知道要注意一点。」



伊弗笑了起来,缪里要她别笑似的用力并低吼。



「缪里。」



我的制止让她尾巴左右大摆,不平地看过来。



「能请你饶我一条命吗?」



伊弗一点哀求的样子也没有,但好歹知道缪里是很想咬死她吧。



「那要看您怎么回答。」



「……」



难以置信地,伊弗沉默了。



在这种状况下还没有直接答应,令人敬佩,也有点高兴。



「你要我做什么?」



语气像是要求太过分,她宁愿咬舌自尽。



「夏珑小姐他们想攻进大教堂,那么你有办法救他们吧?」



即使被缪里压成大字,伊弗还是露出极为厌恶的脸。



「……我是不这么认为,可是说不的话,恐怕会被她吞进肚子里。」



我站起来,摸着低吼着的缪里后颈,俯视伊弗说:



「就算你不情愿,现在也只有这条路了。你要打开大教堂的门,让夏珑他们进去并带到这里来,用你准备的船送他们走。只要大教堂的圣职人员愿意配合,国王也不能出手,不是吗?」



「理论上是。」



伊弗叹口气说:



「直接做就知道了。至少我和你肯定会得救,而我有露脸,就表示履行了和他们的承诺。」



伊弗若无其事地背叛大主教他们的同时,也与他们结下会在紧急时出手搭救的契约。她没有站在任何一方,全都是为了黄金。



「那就请您带路吧。缪里。」



缪里转过头来,威吓似的在伊弗胸口踩一下才放开前脚。



「缪里,能请你把克拉克先生跟孩子们带过来吗?」



不知发生什么事的他们,在孤儿院应该都被敲响的警钟吓得发抖。



在这种状况下,缪里还像个爱撒娇的狗用脖子蹭我,要我摸她。我摸摸她蓬松又硬质的奇妙毛发,她勉强接受般用鼻子喷口气后说:



『所谓有备无患嘛。大哥哥,你写个信吧,我叫狗送过去。』



每当路上看到野狗,缪里就会威吓一下。这是伊蕾妮雅教她的,在有需要的时候,可以请镇上的动物帮手。



「伊弗小姐。」



「知道了知道了。喂,都听见了吧。」



伊弗认栽了似的对护卫说。护卫都不敢相信狼会说话,吓得直发抖,连忙从柜子取出纸笔墨,摆在地上。



「我要把其他想救的人找来这里,可以吧?」



听我这么问,伊弗没好气地别开头。



「真是的,都是些没钱赚的事。」



并盘腿坐下发牢骚。



秘密通道位在从前为大量储藏麦谷而半地下化的一楼,堆满杂物的深处有一面砖头堆成的假墙之后。



风势随接近而明显增强,吹得砖墙缝隙咻咻作响。



『吼噜噜噜……』



缪里慢慢接近,前脚一蹬就踢散砖墙,咬住现于墙后的铁栅门上的锁。



「喂,我有钥匙啦。」



缪里没管伊弗的制止,将锁像糖雕一样咬碎。



「……那是用好铁打造的耶……」



那不是赞叹她竟然咬得坏,而是为昂贵的锁惋惜吧。



「伊弗小姐,请你们先走。」



「……我也没有这么不要命好不好,才不会偷袭你们呢。」



「天晓得。」



伊弗叹口气,对护卫使个眼色,带头走进地下通道。举伞少女和大汉留下来,等克拉克他们来时替他们带路。



伊弗这边有缪里看着,不会乱来。



「简直跟犯人一样。这样可以了吗?」



我点点头,要她前进。



地下通道空气湿冷,但似乎常有人走动,打扫得很干净。随处墙上的烛台,也沾着融化没多久的蜡。通道高度很足,挺直腰走也不怕头撞到东西,说不定在古代战事中真的是联络通道。



一片沉默中,我边走边思考伊弗说过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