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装客户端,阅读更方便!

第九章(1 / 2)



多亏了低重力,不论是被拋到地板上的笔记型电脑,还是被踢倒的玻璃杯和酒瓶都完好如初。



羽贺那坐在床边整理著服装,我一边捡起散落一地的物品,一边询问:



「你现在会喝酒啊?」



「……理沙也会喝酒。」



「我没有要责怪你的意思啊。」



「不过,我不会再喝了。」



羽贺那的语气显得莫名地笃定,我不由得抬起头看时,正好和低头看著我的羽贺那四眼相交。



「反正我已经不寂寞了。」



羽贺那露出像在生闷气的眼神,那无可言喻的楚楚动人模样让我满怀感伤,同时也痛切感受到自己在八年前做出多么过分的事情。



不过,即使这两种情感哽在喉咙而甚至无法顺利呼吸,我还是没有杵在原地不动。我站起身子,轻轻把手贴在羽贺那的脸颊上。



羽贺那闭上眼睛,一副竖耳倾听的模样微微歪著头。或许她透过触碰到脸颊的指尖,正在下载我一路走来的八年岁月。



羽贺那缓缓张开眼睛后,没有显得难为情,当然也没有露出愤怒的表情,但也不是平常的铁面人表情。羽贺那一副有些意外、感到不可思议的表情,也注视著我。



「现在能够这样子,忽然觉得八年的时间一眨眼就过了。」



羽贺那的乌溜溜大眼珠和八年前一模一样。



「如果告诉我现在是那天晚上的延续,我也会相信。」



羽贺那直直注视著我,做出这般发言。羽贺那说的那天晚上,想必是指我和她不分昼夜埋首于交易,最后筋疲力尽地钻进同个被窝里睡觉的那一天。



当时我们彼此都是不折不扣的小孩子。我们执迷地相信世界充满著热情,根本不知道什么叫作妥协或犹豫。



不过,我能够痛切理解羽贺那说的话。



我扪心自问:「经过八年的岁月后你改变了多少?」



答案肯定是什么也没改变。



我越过高山、走过深谷,但最后还是回到了原本的地方。



「不过,是不一样的。」



说罢,羽贺那以指尖抵著我的颧骨部位。



「阿晴,你长高了。」



记忆中,八年前的羽贺那似乎比我高一些。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觉得不甘心而反击说:



「你的头发变短了。」



羽贺那轻轻压低下巴,紧紧抿住双唇。



「你比较喜欢我留长头发吗?」



事实上,不论长发或短发都很有吸引力,但羽贺那的个性总喜欢凡事黑白分明,如果老实说出我的想法,她肯定会板起脸来。



于是,我挑选了符合投资人作风的话语:



「就跟投资一样。不论是长发还是短发,我会视当下的状况选择利多的那一方。」



羽贺那一副嗅到敷衍意味的模样,面带厌烦的表情看著我,但事到如今我也不会感到畏缩。



「不过,从事投资时也一样,必须仔细调查才行。」



「调查什么?」



羽贺那没有抬高语尾的音调,而是以符合她的作风用著像在质问的口气问道。



光是这样的态度,就让我觉得怀念不已,嘴角也自然地往上扬。



「好比说为什么要剪短头发之类的。」



羽贺那一副没什么特别用意的态度回答:



「因为在地球时,长头发太重了。」



「……原来是这样啊。」



我内心某处期待著会听到罗曼蒂克的答案,好比说因为和我分开而剪短头发,或是因为看了方才说的《打倒阿法隆英雄传》而会错意,以为自己失恋了才剪短头发。



然而,羽贺那毕竟是羽贺那,她的答案完全是以实用性为考量。



「既然这样,如果是在月面,留长头发也不会有问题吧。」



「有。」



出乎预料地,羽贺那回答得斩钉截铁,我不禁感到惊讶。



「排排睡的时候,头发会被当成垫子压在底下。」



羽贺那看我的眼神带有责备的意味,我猜想那个曾经把她的头发当成垫子压在底下的某人应该就是我。



尽管知道羽贺那的表现显得孩子气,我还是忍不住感到开心,责备的目光也让我有种搔痒难耐的感觉。



「我下次会小心。」



「你的睡癖那么差,根本不可靠。」



我的睡癖没有很差啊!我心里这么想,但知道就算反驳回去也没用。



而且,现在不需要反驳,未来也还有很多机会可以证明我的清白。



我思考著这些事情时,羽贺那没有停顿下来,紧接著说:



「还有呢?」



「咦?」



「还有呢?」



我不明白羽贺那在询问什么,露出少根筋的表情注视著羽贺那时,羽贺那皱起眉头,美丽的眉形也变了形。



「你不仔细做调查吗?」



羽贺那的意思是要我再多问一些事情。



这样的撒娇方式简直就像爱意气用事的猫咪。



不过,为了在脑海里一一排出其他询问事项,我陷入了沉默。



陷入沉默并非因为想不出有什么事情可以询问羽贺那,反而是因为有太多事情想问。不过,我没有轻率地发问。因为无可避免地,我想问的都是会破坏愉快心情的事情。



「……我听说你在投资时会做各方面的调查,而且仔细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



明明如此,你却不仔细调查我的事情?万一羽贺那明显表现出这般不满情绪,我就这么保持沉默或做出敷衍态度恐怕会得到反效果。



而且,早晚有一天我还是必须问个清楚。



我从羽贺那的脸颊上挪开手,改以握住羽贺那的手,在她的身旁坐下来说:



「八年前离开教会后,你都在做什么?」



你问这些要做什么?如果羽贺那这么反问,我确实找不到什么说法可反驳。不过,从事投资时该公司的历史沿革是非常重要的资讯。



从一路来得到过什么,又失去过什么的资讯中,可找出向前迈进的方向。



羽贺那应该明白我不是纯粹因为好奇而发问,搞不好她连怀疑的念头都没有过。



即使如此,羽贺那还是显得吞吞吐吐,一副害怕的模样使力握紧我的手。



「……有活著。」



最后,羽贺那说出像爱冷嘲热讽的十几岁少女会有的答案。



我看向羽贺那之后,羽贺那别开视线,就像八年前捱了骂而闹起别扭一样。



「具体来说?」



我学理沙可能会挑选的字眼说道,羽贺那心不甘情不愿地看向我。



「不过……我没有骗人。」



我不觉得羽贺那是在闹小孩子脾气。从她的表情就明显看得出来。



羽贺那冲出教会后,搞不好一次也没有笑过。



羽贺那的生硬表情足以让人做出这般想像。



「离开教会后……我回到养父母的身边,但早就已经有了我的替身。这也很合理,毕竟我本来就是为了当某人的替身才被那些人买去。」



我想起巴顿交给我的资料。羽贺那是被一对不知因为车祸还是什么原因失去爱女而精神不稳定的富豪夫妇买走,安排成爱女的替身。



「那些人直接把我丢进地球上全面采取寄宿制的学校。在那之后,我的每一天就只是读书、睡觉,然后起床再读书。所以,我刚刚说有活著,或许是错误的说法。」



说罢,羽贺那拉起我的手,并把身体缩成一团,让额头靠在我的肩膀上。



「应该说我只是没有死而已。」



从事放贷人工作的户山曾说过:「有些人找不到自我价值,就像甚至孵化不成的小鸡。」



对于自己一直处在幸运环境里的事实,我克制不住地心生罪恶感。



还有,对于在八年前的命运时刻,我没能够相信羽贺那到最后而甩开她的手的事实也是。



「对不起喔。」



不论道歉再多遍,也永远不够。



羽贺那摇了摇头,但我知道摇头的动作不是在表达拒绝。



「以结论来说,我现在人就在这里啊!」



我本来打算开口对羽贺那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闭上嘴巴。



在那之后,趁著羽贺那准备抬头时,我在她的额头上轻轻一吻以取代话语。



「在那之后呢?」



「我一直在计算。」



羽贺那想必是埋首于数学。数学是她最喜欢的东西,也是唯一的逃避方式。



不过,这八年来,羽贺那并非一直冻结在灰蒙蒙的时间里。有人带著羽贺那走出象牙塔。



我站起身子,看向羽贺那。羽贺那抬头看著我,脸上挂起问号。接下来我要说的不是会让人觉得痛苦却又感到怀念的往事,也不是什么枕边细语。



「羽贺那。」



我呼喊羽贺那的名字后,即使羽贺那一向对人们的微妙情感感受迟钝,似乎也明白了我在想什么。



羽贺那难得做了一次深呼吸后,简短地说:



「那个人在两年前主动出现。」



巴顿‧古拉铎斐森。一个让我们的命运掀起波涛巨浪的男人。



我离开床边,走近窗户拉开窗帘。这不是会想在昏暗房间里谈论的话题,也不应该在昏暗房间里谈论。



刺眼的光芒笔直射来,我斜眼看向窗外,看见在牛顿市里也显得特别高耸的摩天大楼栉比鳞次。那景色足以提醒我自己正处在世界里的什么位置,也足以让我唤回肾上腺素。



「阿晴,你知道哪些?」



玻璃窗上的反射现象映出还一直坐在床边的羽贺那身影。



「我什么也不知道。」



我转过身说道。



「我真的是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你忘记我来到这里时的表情了吗?」



听到我的话语后,羽贺那稍微别开视线,思考一阵才开口说:



「像个死人一样。」



毕竟这是事实,我想反驳也难,但还是忍不住希望羽贺那可以说话婉转一些。



另一方的羽贺那才不理会我的感受,她看向远方不知道在回想什么。



「那个人两年前主动来找我。」



「他有说过。听说是为了猎才。」



「那个人和其他家伙不同。」



「不同?他不是来游说的吗?」



「他跟人装熟的功夫比其他家伙高竿好几倍。」



我没预料到会听到这样的答案,不由得露出苦笑。在那同时,也轻易想像出了画面。



「不过,跟主动来找我,只知道要我做一些无聊事情的那些人比起来,那个人的态度明显不同。」



羽贺那看向远方说道,看见那表情,我忽然感到胸口一阵刺痛而困惑不已。



我心想:「怎么搞的?」但立刻察觉到是怎么回事。



我在忌妒。



「那个人抱有梦想。他不断向我描述梦想,就像个天真的小孩。他根本不在乎我有没有听进去,单方面地不知道描述了多少遍。」



在羽贺那的面前描述梦想,并得到她的一声赞美曾经是我最大的心灵支撑力量。



在如此重要的记忆沉睡之中,持有庞大能量的巴顿却大摇大摆地闯进来,教我如何不感到痛苦?



不过,尽管像吃了苦瓜一样苦不堪言,我还是忍不住扬起嘴角露出笑意。因为巴顿像个天真小孩不停描述梦想的表现,实在太符合他的作风了。



「虽然你也告诉过我你的梦想,但那个人的梦想跟你不一样。」



羽贺那说出令人意外的话语。



「那、那是……一定的吧?我不认为会是一样的梦想。」



「我指的不是内容。」



听到羽贺那的回答后,我不由得歪起头。



「那个人表现得自信满满。」



羽贺那的直率发言化为一把利刀,朝向我的胸口猛力刺来。



无所谓啦,谁教我在描述梦想的时候表现得畏畏缩缩的。我忍不住想要闹起别扭。



不过,那时候我确实鼓起极大的勇气才敢说出梦想。随著一定程度的年龄增长后,我更明白那是多么难以说出口的事情。



所以,如果要问我是在哪一瞬间喜欢上羽贺那,我想应该是在当初羽贺那没有取笑我的梦想的那时候吧。



既然喜欢上对方,也只能认输了。



「下次我也会表现得自信满满的。」



我举白旗投降说道,羽贺那保持著正经的表情说:



「内容的部分,我比较喜欢你的。」



「咦?喔……」



不过是听到「喜欢」两字而已,我就像个少年双颊发烫,连话也说不出来。



我打从心底庆幸著理沙不在场。



「不过,以实现机率来说,那个人的机率比较高。」



羽贺那的冷漠话语顿时把我拉回现实。



「虽然乍看下会觉得是荒唐无稽的计画,但马上就会明白只有最初的前提会让人觉得荒唐无稽。」



我拚命地转换思绪。这里不是八年前的教会房间,而是掀起一阵阵欲望漩涡、位在牛顿市中心的豪华饭店里的最高级房间。



「ABS的不履行契约。」



「没错。那个人认为只要发生这样的事态,再来就能够几乎百分之百照著计画走。还有,克莉丝她们创造出来的商品有个关键性的缺陷。我到现在还想不透那个人明明不懂数学,却知道有缺陷。」



「缺陷。」



「差别就在于看待世界的方式。牛顿可说是被给高斯骗了才会破产。可是,距离曼德博出生必须等上很久的时间。」(注:高斯(德语:Johann Carl Friedrich Gauß)生于一七七七年,为德国数学家、物理学家、天文学家,被认为是历史上最重要的数学家之一,并被誉为「数学王子」。)(注:曼德博(法语:Benoît B. Mandelbrot)于一九二四年生于波兰,为法国、美国数学家。)



虽然我完全听不懂羽贺那在说什么,但对于ABS的不履行契约,羽贺那手中似乎握有什么根据。



巴顿靠著他的一流嗅觉以及眼光识破这点。



「所以,巴顿的梦想是什么?」



我询问后,羽贺那的表情显得有些尴尬。



羽贺那用膝盖夹住双手,一副难以启口的模样。



「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有让你难以启口的事情吗?」



经过方才那一场大吵大闹、互相对骂的场面,也在抱著愚蠢的误解度过四年之久后把所有情绪都宣泄出来,都这样了,还有难以启口的事情?



我完全无法想像会是什么事情。



羽贺那开口说:



「守护月面。」



羽贺那看著我僵住不动,一脸尴尬的表情。



或许是为了掩饰尴尬的情绪,羽贺那难得继续做出说明:



「绿宝石工业过于强大。他们过度掌控大部分的月面基础建设。万一他们遇上危机,月面上没有其他存在有能力取代。所以,那个人告诉我。他说他之所以能够还好好活著,是因为月面这个游乐场的存在。他还说为了守护月面,不能就这样继续放任绿宝石工业下去。」



这内容听起来道理十足,也是巴顿很可能会说的台词。



巴顿持有好几个姓名和户籍,是一个能够自由自在动用莫大金额的人。如果要说巴顿至今仍有未能得到满足的欲望,恐怕也只剩下为了成功而成功。



这般心态和病态性的赌徒没什么两样。比起到手的物品,这种人唯有在设法得到物品的过程中才能够感受到喜悦。



不过,我多少能够体会这种类型的人会有什么苦恼。在以股市展开的金融世界里,人们能够赚取到足以实现任何梦想的莫大金额。



不过,就这样而已。为了羽贺那支付那笔钱后让我有了体会,反正不管怎样,到手的也只有金钱而已。市场里看似藏著命运的答案,但永远不会告诉我们答案。



然而,即使心里明白这点,还是会希望至少可以保有一块天地,可以让人相信有机会抓住梦想的一小角。



巴顿的话语应该是不带虚假的真心话。



「那这样,巴顿收购绿宝石工业后……打算分割事业吗?」



「他是这么说的。他说打算在分成几个部门后,设立竞争公司。」



「这听起来很蠢……但又合乎道理。」



从医疗报告出炉所引起的那场骚动中,也明显看出了事实。月面确实备有救生艇,但没有足够的数量让所有人都坐上救生艇。



照理说,既然有需求,就该有供给。



「这么说来……如果告诉巴顿月面会崩坏,他有可能愿意提供协助?」



我低喃道,并思考著应该如何进攻。八年前,我用天真的脑袋思考出幼稚交易,向巴顿提出提议。还有,就在不久前,理沙也向我提出类似的提议,我拒绝了理沙。



如果依旧是同类型的提议,巴顿想必不会接受。必须想出一个巴顿听了会觉得有甜头可尝的交易。



「不过嘛。」



「……什么?」



羽贺那似乎预测到我打算说什么,脸上浮现感到厌烦的表情。



「你本来是抱著如果你的计画失败也无妨的心态吗?」



羽贺那企图让月面崩坏。然而,羽贺那的计画失败就等于巴顿可以成功达成计画让月面未来也继续存活下去。



羽贺那皱起眉头,别过脸去。当初羽贺那的内心想必藏著痛苦不堪的情绪,在全身就快被撕裂开来的相互矛盾心态之下,协助了巴顿的计画。



羽贺那绝不是薄情的人。



羽贺那八成是因为情感过于浓烈,导致连她本人也无法顺利管控情感。



「真的很对不起。」



我不由得脱口说出这句话。



「……对不起什么?」



没错,我在对不起什么?



对于害得羽贺那受苦一事,我道歉过了。对于八年前甩开手一事,也道歉过了。



我不觉得光这样就能够得到原谅,也想起还有一件事情我还没有好好道歉。



「四年前,在我人生最抢锋头的那个时候,我应该站出来呼唤你的。艾蕾诺亚似乎以为我一定会那么做……总之,如果那时候我真的那么做了,《打倒阿法隆英雄传》那部电影肯定会变成不一样的结局。」



羽贺那也不需要在受尽矛盾心态的折磨之下,策画出如此骇人的计画。



羽贺那毫不掩饰地瞪著我。



「你为什么没有那么做?」



除了搔头,我不知道该如何做出反应。



「因为太忙了……」



羽贺那露出鄙视的眼神看了我一眼后,轻轻叹了口气。



「你真的都没变,还是跟八年前一样。一旦沉迷于某件事情,就完全不听别人说话。」



羽贺那沉迷于创造投资工具的那时候,也曾经全身光溜溜地从浴室里冲出来。虽然不太愿意被这样的人指责,但毕竟羽贺那说的是事实,我也就没有强烈反驳。



「唔……不、不过,我自认现在不一样了。如果我还是跟那时候一样的话,现在肯定没有机会和你交谈。」



「什么意思?」



「如果我还是跟以前一样,就不会积极地把自己的心情传达给你知道,而是会拚命想要从你口中打听出计画内容。」



「……你是白痴啊?」



「就是因为不是白痴,现在才能够保持镇静地跟你交谈吧……」



我越说越没有自信,连自己也感到没出息。亏我还拥有「月面英雄」的称号,这下子恐怕得一辈子努力挽回名誉了。还有,我的注意力完全被月面的骚动吸引过去也是不争的事实。面对羽贺那的时候之所以会有心急如焚的感觉,想必原因就出在这里。



羽贺那看了我一眼后,别开视线说:



「我觉得是白痴。」



羽贺那的侧脸实在太可爱了,我无力地在脸上浮现笑容。



「看到我们现在这样开心在一起,忽然觉得月面正面临危机像是假的。」



「那不是假的。」



个性耿直的羽贺那这么回应后,似乎很快便想起自己做了什么事。



羽贺那露出不安的眼神看向我。



至于我,我有信心已经没有露出没出息的表情。



「我知道的。所以,让我问最后一个难以启口的问题。」



我先做了一次深呼吸后,开口说:



「我想要知道你让绿宝石工业持续买进的部位全貌。也就是为了让月面崩坏,而持续埋下的炸弹数量。」



羽贺那顿时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大大吸了一口气后,把潘朵拉盒子的钥匙交给了我。



听完羽贺那的说明后,我不禁觉得我们来到相当高的境界。



说到八年前赌上外区多数居民的命运的那场骚动,顶多也只有一百万慕鲁的金额。



如今从羽贺那口中说出来的金额,却是当时的一万倍都还嫌不够。



「结果是多少金额?」



葛詹尼加坐在办公室的书桌上问道,紧张得甚至忘了屏住呼吸。



「预估亏损总金额可能会高达八百亿慕鲁。这个金额还是只限于在这个时间点计算出来的结果。」



「意思是说接下来亏损金额还可能增加?」



「就理论上,如果只有ABS、CDS以及保障商品,其亏损金额会有上限。毕竟如果一切都不履行契约,证券就会变成废纸,只要支付和该证券相同金额的保险金,就可以了结事情。」



「听你说得一派轻松,就会觉得好像是那么回事……」



「好一笔天不怕地不怕的金额啊。」



与莎蒂亚一起前来的华莱士夹杂著叹息声说道。或许是金额过于庞大,已经来到甚至会让人感到佩服的境界。



马可目瞪口呆地说不出话来,葛詹尼加则是揉著眼头。



「所以……那些冷血无情、以追求利益为第一的经济野兽要怎么创造出更高金额的亏损?该不该帮他们申请金氏世界纪录啊?」



「他们的计画还有下一个阶段,同时也是陷阱。」



在饭店里听到羽贺那的说明时我震撼不已,但现在克制著尽量不让自己回想起当时的感受说道。



若不是从羽贺那的口中听到那件事,我恐怕会内心受挫。



我之所以能够免于内心受挫,是因为说出那件事的羽贺那看起来内心严重受挫。



「他们在做也牵涉到外汇的大规模期权交易。」



「外汇?期权?」



葛詹尼加皱著眉头反问道,就连莎蒂亚和马可也一副猜测不出话语含意的模样。现场只有华莱士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看著我。



「期权是指以一定的价格,在未来的某个日期买卖某物的权利。如果是外汇期权,举例来说,就是可以在三个月后以比现在更便宜的价格买进慕鲁的权利。即使到时候慕鲁的价格上涨,还是可以便宜买进。」



「嗯……我大概可以想像出是什么样的交易。这样的交易怎样了?」



「在医疗报告出炉之前,月面经济一直处于绝佳的状态。也就是说,不论对地球上的哪个国家,月面的货币表现得越来越强势。」



「嗯,这点我知道。多亏月面的货币够强势,使得进口商品的价格下跌,人们的生活也可以过得越来越轻松。相对地,不动产的价格倒是一路持续攀升……」



「也就是说,当时会有动机投入以慕鲁会越来越强势为前提的赌注。如果反过来说,只要预测得到未来将会崩坏,就能够轻易攻击其脆弱性。」



「……抱歉,我脑袋不灵光。什么意思啊?」



我做了一次深呼吸后,开口说:



「如果是慕鲁的价值未来将持续上涨的状况,以未来慕鲁会升值为赌注的期权价值当然会上涨。相反地,如果是慕鲁必须贬值才有利可图的期权,就会变得毫无价值。」



「……这当然是没错……然后呢?」



「可是,即使大家都认为慕鲁有可能升值,当中还是有人会认为慕鲁有可能贬值。对于抱著这种想法的人,就可以把毫无价值的期权卖给这些人。重点就是贩卖当未来慕鲁贬值时可以有备无患的保险。」



「又是保险……」



「是的。如果慕鲁一直处在持续升值的状况,期权就和期满后就不具效用的保单没两样,绿宝石工业贩卖越多这种保险,就赚越多钱。不过,相反地,当慕鲁贬值,期权被扣下扳机发挥效用的那一刻就会是个大问题。到时将会引起一场大爆炸。」



「……是他们自己要卖保险,当然会这样,不是吗?究竟这样会有什么问题……」



看著葛詹尼加一边忍受头痛,一边像在摸黑似的试图跟上不熟悉的金融交易的话题脚步,我以冷漠的口吻说:



「总统,你还记得当一切真的都无药可救的时候,我们的最终手段是什么吗?」



「嗯?就是启动印钞机……啊!」



「没错。只要启动印钞机大量印制慕鲁钞票,慕鲁势必会贬值。」



「意、意思是……如果为了解救绿宝石工业而印制慕鲁钞票,会害得想要解救的对象蒙受更多的亏损……是这个意思吗?这、这太夸张了吧!这是什么状况啊!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情!」



「会让我觉得最扫兴的瞬间就是听到这种话题。就是为了避免这种事情发生才有的策略吧。」



华莱士以沉稳的口气说道。



「博士所言甚是。卖空动作做到一半时,最扫兴的就是遇到政府介入。当然了,一旦绿宝石工业陷入窘境,政府会插手干涉也是可预期到的事情。不过,说什么也要设法阻止这样的事情发生。这个莫大的期权交易陷阱是安排好的措施,目的在于预防政府启动印钞机,或是企图让政府的介入在实质上变得无效。所以,就计画的性质来说,期权交易的对象极可能是协助绿宝石工业收购计画的人物。」



「嗯,这部分我也认同。毕竟如果期权的陷阱发挥太大的效果,导致因为莫大亏损而适得其反,那就伤脑筋了。对方应该是打算在觉得太过火的时候就取消交易,适当抑制亏损的金额。了不起的手段。这真的是人类计画出来的吗?」



其考虑周到的程度完全不输给恶魔。



「如果真是这样……那现在要怎么办?我们还能怎么做?」



「目前还不知道我们还能怎么做。不过,我知道应该怎么做。」



我舔了舔嘴唇说:



「只要一边设法不让哈罗德兄弟和绿宝石工业陷入挤兑骚动,一边也设法不让慕鲁贬值,让这场骚动平息下来就好。」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葛詹尼加笑了出来。他单手摀住脸一副难以忍受的模样,上下摆动肩膀笑著。



「这简直就是戈耳狄俄斯之结嘛。」(注:戈耳狄俄斯之结(Gordian Knot)是关于亚历山大大帝的传说故事。一般用来隐喻使用非常规方法解决不可解的问题。根据传说,这个结不存在绳头。)



华莱士说出这么简短一句。



「意思是要寻找可以把绳索一刀砍成两截的传说长剑吗?」



马可这么发言后,葛詹尼加大吼说:



「要上哪里找那种鬼东西!」



葛詹尼加的耐性似乎已经到了极限。



「阿晴,你离开后过了十分钟,投资银行的米勒‧伦奇也主动来跟我们联络!幸好他们还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家银行的腐败程度,所以甚至想放弃调度资金,直接跳到寻找愿意收购他们的对象。米勒‧伦奇应该是顾虑到如果勉强硬撑下去,可能会像布鲁‧斯戴尔那样被贱价收购。他们还顺便说什么希望政府帮他们说几句好话。曾几何时我们政府摇身变成可靠的对象了!我真是与有荣焉啊!」



「……有适当的人选吗?」



「就我所知,投资界的所有投资人都陷入恐慌状态,每个人把现金藏在衣橱里,不是吗?这么一来,目前持有现金的,恐怕只剩下代管善良客户存款的商业银行而已吧?以规模来说,应该会是月球银行比较有可能吧。只是不知道收购价格会是多少就是了。」



「非常适当的人选。」



听到我这么说,葛詹尼加深深叹了口气,以哭求的声音说:



「怎么想也觉得事态已经来到无可救药的地步。一切都处在必须临阵磨枪的状况。我想要立刻启动印钞机大印特印钞票。这样就可以终结一切。如终结一切的字面含意,所有东西都会结束得一乾二净!莎蒂亚,在法律上不需要通过议会,我随时都可以进行,对吧?」



「是的。议长已经不知神隐到哪里去,四个议员当中也只剩下一个议员。所以,只要利用总统的推荐名额安插某人进议会,就能够符合『应取得在席议员过半数赞成』的法律规定。」



「就是这么回事。而且,只要把印钞机的插头接上插座,就可以立刻运转,对吧?就是一种可以轻松plug & play的概念!」(注:plug & play的中文是随插即用,指在电脑加上新的外部装置时,能自动侦测与配置系统的资源,不需要重新组态或手动安装驱动程式。)



「严格说起来,应该不是play,而是祷告的pray吧。」



「相当犀利喔。」



对于华莱士的轻佻发言,莎蒂亚耸耸肩做出回应。



「可是,现在只剩下这个方法而已啊!」



葛詹尼加大声喊道。



目前正处于绝望的事态。如果顾及某一方,另一方就会不支倒地,如果做了某件事,这方就会撑不住。



现在是一头特别巨大牛只误闯进玻璃工艺品店。不论再怎么费心费力,也免不了灾难。



「不过,那真的是最终手段。一旦用了它,就再也无法恢复原状。」



「……你不觉得凡事都必须付出代价吗?」



「如果到最后同样是面临月面崩坏的结果,也可以考虑不要插插头,静下心来祷告。」



「哟?意思是要交给市场去自然发展?十分符合月面的自由主义氛围呢!好一个贯彻始终。」



华莱士一副在挖苦人的模样轻笑说道。



「那才是无能的教条主义!那群人无法自力解决问题的事实已经明显摆在眼前!根本不可能选择什么都不做!」



「所以,我认为只能好好思考。」



我致力保持冷静地说道。



「一直思考到真的已经到了极限的地步。」



「在那部电影里你好像说过类似的台词。」



我看向脸上挂著笑容的华莱士,皱起眉头毫不掩饰地表现出厌烦的情绪。



不过,我不是因为华莱士的轻佻发言而板起脸。



我是想到如果说出造成如今这般事态的一大半原因在于那部电影,不知道华莱士会不会相信?



「话说回来,做投资时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撤退时间。」



华莱士举起拐杖敲打一下地面。



「没错,我也觉得必须设一条死心的界线。虽然让印钞机运转会面临新的问题,但可以回避短期内的危机。这是很重要的事情。至少这样可以多争取一些时间让人们逃出月面。」



「嗯……这也是必须解决的问题……我请人计算过,就算全面启动轨道电梯,要把月面所有人送到地球去,也要花上将近一个月的时间。而且,这还是没有把重力训练设施的消化量考量进去的数字。目前还掌握不到在月面出生,而且从来没有去过高重力圈的人数,但应该……没办法让所有人同时接受训练吧。凡事都有商量的余地,唯独绿宝石工业一定不能突然倒闭,陷入无法完全发挥功能的状况。不论是空气循环,还是圆顶气温的维持,可都是由绿宝石工业一手掌控。到时候将引发史上最大规模的宇宙意外。」



这么一想,我不禁深刻体认到月面是建立在一切事物皆顺利运作的假设上,才得以成立的世界。原来地球上的多数国家之所以都是由政府来掌控重大基础建设,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那么,举白旗投降的界线要怎么画?」



葛詹尼加发问后,大家的视线很自然地集中到华莱士的身上。



如果是一般的股票交易,最大的亏损就是股票变成废纸的瞬间。不过,如果换成是卖空,因为股价上涨将带来亏损,所以理论上将会有无限大的亏损。因此,在从事卖空这种投资时,抓对撤退时间会比一般交易来得更加重要。既是卖空专家,又是悲观帝王的华莱士博士,面带不悦的表情说:



「你们这些家伙……把重责大任都丢给我这个就快去见阎罗王的老头子是抱著什么心态?」



「假设失败了,如果那个人已经往生,也不好意思说他坏话,不是吗?」



华莱士这位最会挖苦人和说风凉话的天才,也不由得露出厌烦的表情看向莎蒂亚,但莎蒂亚用力眨一下眼睛朝向华莱士拋媚眼。



「……听说从事法律业的都是坏人,看来是真的呢。」



「呵呵呵。」



「真是的……真后悔我为什么不乖乖躺在病床上……偶尔应该要听玛莉亚的建议的。」



华莱士用著不屑的口吻说道,跟著屏住呼吸并闭上眼睛好几秒钟,彷佛潜入了智慧的泉源之中。



「如果哈罗德兄弟的股价跌破十慕鲁,就可以认定前往地狱的时刻已经进入倒数阶段。我大致计算过资产价值,但一旦低于十慕鲁,就算扣除掉那些被掩饰的亏损金额,也会落到不合理的便宜价位。如果股价跌破到这个价位,就表示市场完全不信任哈罗德兄弟的帐簿和未来。再来也只能等死了。」



「绿宝石工业呢?」



葛詹尼加痛苦呻吟地问道,华莱士瞥了葛詹尼加一眼后,看向我说:



「当然是以绿宝石工业安然无事为前提。虽然完全想像不出会是什么状况,但只能在那之间找出平息这场骚动的方法。一旦绿宝石工业开始摇摇欲坠,就没有闲工夫犹豫了。到时候什么也不用思考,只能插上印钞机的插头,诚心祷告而已。包括我们在内,将会有几十万人被留在宇宙空间。」



「政府不能代为经营吗?」



马可插嘴问道,莎蒂亚在脸上浮现带有挖苦意味的笑容说:



「如果那么做,在实质上会变成国营事业。就法律方面,将必须通过议会审查,你觉得这有可能吗?如果绿宝石工业变成国营事业,其他企业就会一家接著一家担心起下一个会不会轮到自己?到时候议会恐怕会纷争不休吧。」



「可是……这是攸关人们性命的事情耶?也攸关到爱找碴的议员们本身的性命耶?」



看见马可感到难以置信到极点的反应,莎蒂亚笑得更加开怀。



「哈哈哈!马可,这里可是一群觉得金钱比性命重要的人们的游乐场啊。」



如果是在平时,这只是一种喜欢自爆缺点的发言,但此刻夹杂著真实意味。



「而且,在提出政策让绿宝石工业变成国营事业,并由政府代为经营的当下,或许表示赞成算是合理,但拜这个政策所赐得以平息事态后,才是真正棘手的时刻。议员们不都是企业派来的人吗?而且,也会留下会议纪录。有哪个议员希望自己留下赞成让企业国营化的污点呢?」



议会是一个讲求合理性、利己主义至上的经济人流连徘徊的地方,早就是耳熟能详的事情。



那些经济人把重大决策交给别人去决定,自身则是只要能够从中获利就好。



「国营化啊?月面上卖的字典里应该没有这样的字眼。」



葛詹尼加说道。



「是啊,我不敢想像那会引发多么严重的混乱场面。」



「这么一来,最理想的做法还是要设法说服企图执行恶魔计画的某人。」



「……对了,阿晴,你做得到吗?」



葛詹尼加虽然用著像在发问的口气,但明显不是问句。



我这么回答:



「我跟他目前是一胜一败。」



我脸上的笑容变得僵硬,但想必不是因为疲惫。



「我们可以帮忙做什么?」



「请为我祷告。」



我别无选择,只能做自己做得到的事情。



离开政府综合大楼前往格兰德中央饭店后,发现羽贺那站在5002号房的门外等候。



「你被锁在外面啊?」



因为房门是采用自动上锁的设计,我没多做思考便这么询问。



「…………嗯。」



保持沉默好一会儿后,羽贺那简短应了一声。我一边轻笑,一边掏出自己的门卡开门。不过,与羽贺那擦身而过时,我发现羽贺那偷偷地将门卡收进口袋里。或许羽贺那是迫不及待想要早点见到我,才会在门外等候。



看见羽贺那这般可怜兮兮的举动,我不禁感到开心,但轻松的心情很快就沉重起来。



「结果怎样?」



即使是在八年前,羽贺那也鲜少会主动发问,现在却这么询问。看来羽贺那不是因为太想念我,而是在意状况在意得不得了。明显看得出羽贺那为自己的所为感到后悔。



在投资界,自己的想法造成反效果而导致严重事态的例子并不罕见。不过,以羽贺那的例子来说,她是抱著笃定的心态持续让绿宝石工业承担风险。



你是被我逼入绝境,加上受到巴顿的怂恿才会那么做。就算以这样的说法安抚羽贺那,想必也不会有什么效果。



我打从心底期望能够设法排除这个危机,哪怕只能减轻一小部分,我还是希望能够减轻羽贺那的悔意。



为了迎接能够以笑脸面对彼此的日子,我诚挚地祈祷著。



「状况比想像中的糟。」



「……米勒‧伦奇?」



羽贺那轻声问道。



我惊讶地看向羽贺那。



「我拿给你的程式似乎算得很精准。」



说著,羽贺那敲起行动装置的键盘。



也就是那台羽贺那之前在玩扑克牌游戏的装置。



「如果这计算结果正确,下一个会是哈罗德兄弟陷入危机。」



羽贺那看著画面,说话的语调宛如在告知轨道电梯的班次资讯。



羽贺那所设计的程式是根据ABS、CDO以及保障商品的价格,将该金融机关对于风险所表现的积极度加以数值化,并且可模拟当不动产行情腐败时,该金融机关本体是否也会腐败。那程式似乎是透过用于模拟传染病如何散播或森林大火等灾害的演算法,来呈现会引发挤兑骚动的信用不稳要素。



模拟画面上显示出金融界密密麻麻的网路,以及带来信用不稳的挤兑骚动。那画面看来看去,只会觉得像一张恶魔为了预测世界末日而勾勒出来的未来地图。



当初羽贺那让绿宝石工业持续累积风险的时候,就是使用了这个程式,为了提供参考,我也给了华莱士同一个程式。



看在我的眼中,会觉得难以相信竟然能够设计出这样的程式,但羽贺那告诉我如果是在两年前就预测到未来会发生什么事,也就不会太困难。



尤其是针对数据类,公开数据当中顶多只找得到把ABS或CDO的发行金额整理在一起的数据,而照理说,就算找遍所有地方,也找不到羽贺那和巴顿拿来参考的资讯。然而,巴顿就为了这点设立公司来收集资讯,并仰赖人力打电话给全世界的金融机关,打听出部位或价格设定的相关资讯,再加以整理。



事实上,世上专门提供行情资讯的服务业公司当中,几乎每一家公司都会承接这类庸俗的工作。所以,想必接电话的那一方也不会特别起疑心。



不管怎样,巴顿的固执程度吓得我就快腿软。不过,我也像得了妄想症,抱著执著信念去到月面尽头确认发电所的存在。



虽然在规模和经验上,我都输给巴顿,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不过,应该不至于不够资格和巴顿一较高低。毕竟我们看著一致的方向。



我在羽贺那身边探出头看向画面说:



「理论上来说,哈罗德兄弟还可以撑多久?」



「……如果现在这状态持续下去,可以撑一个月。不过,这是在不动产行情得下跌率维持一定的假设下所计算出来的结果。如果市场状况恶化,信用不稳就会呈现非线形走势。」



「意思是如果暴跌的话,会提早崩坏?就像……密密麻麻的程式字串一个一个垮下来那样?」



「没错。不过,很难预测到什么时候会出现急遽变化。而且,一旦开始崩坏,一切会在瞬间结束。就跟在细小树枝上慢慢施力一样,施力到一半时,细小树枝会承受力量而呈现弯曲状态。不过……」



「到了某个点就会断成两半。」



羽贺那保持看著画面的姿势轻轻点头。



「我不确定这个程式有多可靠。这毕竟只是模拟。」



羽贺那的发言相当谨慎。不过,与其说是态度谨慎,或许应该形容是羽贺那期望只是模拟的心态表徵。



「你说的米勒‧伦奇,程式的预测正确。这个消息目前还没有在市场上传开来。顺便问一下,布鲁‧斯戴尔那时候是怎样的模拟结果?」



羽贺那一副准备告解罪刑的模样说:



「……预测正确。」



那时羽贺那之所以如死人般面无表情,还玩扑克牌游戏来排遣时间,是因为她笃信会是什么样的未来。



意思就是,羽贺那预测出如果照这样下去,绿宝石工业将会垮台,月面也会沉没。



「可是……人类不会照著数学行动。」



羽贺那的这句话像是说给自己听。



「没错。毕竟那个程式里应该没有涵盖到我这种人。」



如果要说这在安慰人的说法,我也无力反驳,但我们也只能够选择相信。就连艾萨克‧牛顿,他即使能够预测出行星运动,也无法预测出人们的疯狂程度,最后落得因为玩股票而蒙受钜额亏损的命运。



「可是……要怎么做?」



「也只能动脑思考了。」



动脑思考出所有人都可以履行契约,慕鲁也不会贬值,进而平息这场危机的方法。



「还有,说服巴顿的方法。」



绿宝石工业扛著超出巴顿所预估的亏损金额。如果让巴顿就这样继续向前冲刺,极可能发生他没有预测到的事态。



为了避免发生那样的事态,理应已经汇入目前交给巴顿管理的帐户里的几百亿慕鲁肯定可以带来帮助,甚至应该说如果没有那些钱,就真的只能抬出印钞机了。



「做得到吗?」



「只能硬著头皮去做。」



我这么回答后,脸上还是忍不住浮现苦笑。



「不过,就目前来说,可以用来说服巴顿的题材实在太少了。凭巴顿那种性格,就算他的目的是想要阻止月面崩坏,我也实在不认为他会因为听到一句『月面搞不好会崩坏,所以请你停手吧』就愿意接受。」



「……那个人很像动物。」



「动物?哈哈,确实很像。」



我发现自己的笑声比想像中的更像在乾笑。



「要说服他恐怕是不可能的事情。唯有提出交易,巴顿才可能接受。」



「……交易。」



「你千万别再说要卖掉自己那种话啊。」



听到我的话语后,羽贺那吓一跳地缩起身子。



不过,羽贺那在那之后经过了八年的岁月洗涤,所以没有噤声不语。



「……如果可以卖得三百亿慕鲁的价格,我倒觉得应该考虑一下。」



乌溜溜的眼眸发出带有些许卑微意味的目光看著我。为了让自己有机会握住羽贺那的手,我可是支付了高过三百亿慕鲁的金额。



可能是深植在投资人内心的小家子气个性在作祟,觉得一定要拿回本才划算,我终于忍不住伸手触摸羽贺那的脸颊。



「不过,那样的金额也没有让你敞开心房,不是吗?」



「但我有考虑过。」



「咦?真的吗?」



我感到讶异。



「我还以为你完全不想理会我……」



「没那回事的。」



羽贺那露出有些不悦的眼神看著我。



「不过,我没办法相信你……」



「最后你还是相信我了。光是这点,就让我觉得自己很幸运。」



「……真的吗?」



羽贺那明明是很容易就会相信别人的人,现在却表现得疑神疑鬼。



不过,如果问我羽贺那哪一点最可爱,我肯定会说就是这点。



「真的。」



我凝视著羽贺那的眼睛说道。羽贺那像猫被人盯著看时会有的反应一样,一副感到刺眼的模样眯起眼睛别开视线。这或许是一种动物的本能吧,一看见对方逃跑,很自然地就会想要追上去。



几乎在无意识之下,我稍微伸长原本摸著羽贺那脸颊的手,扶著后脑勺让羽贺那的脸往我这方靠近。



察觉到我的举动后,羽贺那的身体僵住不动。不过,她当然没有抗拒。八年前我们两人在深夜里一起钻进被窝的记忆苏醒过来。



据说人类在陷入危机状况时,会本能地想要留下后代而性欲大增。我的脑海里闪过这样的想法,但那其实是想要逃避眼前的紧张气氛而在找藉口。



我和羽贺那的距离近得甚至可以数出她有多少根睫毛。



在这状况下闭上眼睛准没错。



就在那一刻──



叮咚~门铃声响起,敲门声随即传来。马可说过要先去一趟办公室再过来饭店,我猜想著肯定是马可,不然就是理沙。



不管来者是谁,我和羽贺那都因为突如其来的门铃声,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向房门。



我为门外的没礼貌访客感到气愤,但同时也察觉到自己不知为何松了口气。



我为自己的没骨气感到窝囊,并准备站起身子的那一刻,柔软的触感忽然贴上我的脸颊。



「唔!」



我转头看向羽贺那,羽贺那面无表情地别过脸去。



叮咚~门铃声再次响起。没办法,毕竟拖了一些时间还没上前应门,难怪会被催促。



面对理沙时,羽贺那始终一脸不开心的表情,就像闹著别扭。不过,羽贺那八成是因为上次赶走理沙,心里觉得尴尬。当然了,理沙不是会在意这种小事的人,她只顾著因为能够再次与羽贺那重逢而感到开心。马可恰巧在饭店门口遇到理沙而一起前来,他来到我身边说:



「她和艾蕾诺亚小姐是完全不同类型的女生喔。」



「也跟克莉丝不同吧。」



「……看起来就像个脑袋机灵的宽客。」



「别看她那样,当你发现她其实感情意外丰富时,就会觉得真的很可爱。」



我一脸正经地说道,脸上也因为自己做出和巴顿一样的评语而浮现苦笑。



「所以,就是她让绿宝石工业陷入危机?」



「嗯。她的同伴就是巴顿……辛辣派的高登史密斯。」



马可得知这个事实后,脸上浮现就算在路上搞丢所有家当也不会错愕成这样的表情,发表了「投资界已经够狭窄了,还会有像巴顿那种厉害角色到处出没,我看我还是辞职算了」的感想。



「不过,阿晴先生,你有什么妙计吗?」



「……我还在思考。」



「而且,不只有这个问题要解决而已。要怎么做才有可能让市场回稳?难度也太高了吧?不能采用启动印钞机的提案,对吧?还是,你认为巴顿是接收外汇期权的一方?」



「我是抱著这样的期待没错。毕竟如果真是如此,只要可以说服巴顿,想要采用启动印钞机的提案也行。不过,太乐观的预测一旦失算,就会跌得很惨。」



「在那之后,我在办公室接到电话和华莱士博士聊了一下,博士说应该有可以忽视外汇期权,强势启动印钞机的方法。」



「……意思是要赌上一把,看是不是只要卯起来印制张数够多的慕鲁钞票,就能够赢过慕鲁贬值所带来的期权亏损啊。」



「是的。博士说政府一旦正式决定出手救助,就要做到这种程度。」



「非常清高,也非常符合地球佬的硬派想法,执行起来也会很痛快吧。不过,慕鲁贬值将会直接导致通货膨胀,而通货膨胀就像难以消灭的金融怪物。地球上具有历史的中央银行之所以会以追求稳定的通货和物价为主要目标,不是没有原因的。」



「而且,以慕鲁钞票的形式持有资产的所有人,将会变得身无分文。包括我们、巴顿,还有在月面经营事业的所有企业。」



「如果打算让月面关门大吉,也是可以这么做啦。」



马可露出像小孩子被视觉陷阱给蒙骗的表情低下头。



没错,确实有特效药。



有是有,但这个特效药在斩除病根的同时,也会夺走病患的性命。



「好啦!可以吃饭了!」



沉重的沉默气氛弥漫之中,理沙宏亮的开朗声音响起。理沙双手捧著满满的料理,从餐厅旁边的厨房里走出来。皇家套房里设有多达三间各有厕所及浴室的卧房,也有餐厅、酒窖、宽敞的客厅,甚至还设有厨房。套房里的设备如此齐全,让人忍不住心想:「真不知道住宿在这里的有钱人到底想在这里做什么?」



还是饭店业者是抱著为了让套房的设备符合价位水准,能加上什么设备就全部加上去的想法?



不过,这些设备算是帮上了忙,也就别管那么多了。



「总觉得在这么漂亮的房间里吃饭会静不下心来。」



理沙一边把料理端上桌,一边说道。我想起以前艾蕾诺亚还在月面时,餐厅里只有两个人的座位。



「你还在那所教会吗?」



羽贺那询问后,理沙露出有些伤脑筋的表情微笑说:



「没有了,已经搬到其他地方去了。不过,就骯脏程度来说,两者有得拚。」



「应该出得起钱搬到新的地方啊。」



「把支离破碎的东西整理得漂漂亮亮得很愉快啊!。」



理沙笑了笑,补充一句说:



「就像人跟人之间的关系。」



我和羽贺那并肩而坐,两人斜眼互看了一眼。



「对了,我听马可说状况好像还是很严重啊?」



「你说了多少?」



「说了整个状况。」



「你不要怪马可,是我自己好奇。」



「我没有要怪马可的意思。不过,我怕你会为了想要让某人安心,而不小心说了什么。那是有可能会点燃导火线的话题。」



「我知道的。新闻节目也把地球上的银行出现挤兑人潮的例子拿出来报导过。不是针对自己,而是必须针对整体做出正确的选择真的很难。在那种状况下,人们很容易就会被谣言牵著走。在信仰的历史上也发生过很多类似的状况。」



理沙面带微笑继续说:



「不过,大家先填饱肚子吧。这次我连在打扫方面也帮不了什么忙。」



我想起八年前理沙为了我们,每天把教会打扫得乾乾净净。



已经过了八年了啊!



我抱著深深的感触一边品尝理沙亲手做的料理享受时刻偏晚的午餐,一边说:



「我这次一定不会把事情搞砸的。」



理沙看著我,面带笑容点点头。



用餐完毕后,理沙收拾好东西便早早回到教会去。



理沙说已经看到羽贺那有精神的模样就满足了。



还有,理沙也提到已经把轨道电梯票让给别人,还说一句:「反正你们会解救月面,我根本不需要用那张票吧?」



我不确定理沙说的是真心话,还是纯粹的激励话语。



不过,十分符合理沙的作风。



「我也要回政府大楼一下。葛詹尼加先生那边好像人手不足。」



「莎蒂亚也留在政府大楼吗?」



「应该是的。一有什么状况,我会立刻和你联络。」



「好。不过,在接到你的联络之前,我这边如果没有先通知好消息,就不妙了喔。」



「我会好好期待的。」



说罢,马可离开了房间。房间里只剩下我和羽贺那。我猜想著马可是出自贴心的想法,才刻意独自离开。



不过,我之所以不关在政府大楼里,是因为很难带著羽贺那去到那里。姑且不论不会在意小事情的华莱士,如果羽贺那的身分被发现,恐怕会影响其他人的士气。



而且,和羽贺那分隔两地也不是上策。我会这么说不是丢不下羽贺那的意思,而是因为羽贺那正投入在行动装置之中。



既然那个程式预测出投资银行会倒闭,就表示也可能反过来计算要怎么做才不会倒闭,所以羽贺那正忙著做解析。



「不过,这么小一台装置居然做得到这些事情,真是不可思议。」



「靠这台并不能计算。」



「咦?」



「只是从这里发出指示而已。因为是在其他地方另外租了大规模的演算系统,所以只是把接收到结果显示出来。」



「……你在绿宝石工业工作却身无分文,该不会就是这个原因吧?」



「没错。我可以掌握到的演算领域广泛到能够模拟地球的气候变化。」



「我真心觉得幸好你没有爱上巴顿。」



「?」



羽贺那皱起眉头看著我。



我摇摇头后,在椅上子坐下来。



「要想办法找出可以说服巴顿的方法。」



对我来说,找出说服巴顿的方法比预测地球的气候变化更加困难。我甚至不知道该以什么为切入点。



首先,可以剔除用金钱来解决的选项。对于我们自掏腰包可凑到的金额,巴顿绝不可能接受。话虽如此,但如果搬出印钞机无限印制钞票,绿宝石工业有可能因为外汇期权的亏损而一命呜呼,月面经济本身也可能崩坏。



巴顿不是面对恳求或使出苦肉计就说得通的对象,以月面有可能崩坏为理由来说服的做法想必也行不通。为什么呢?因为巴顿当然是在预测到这个可能性之下仍付诸行动。



巴顿不听从任何人的命令,也不接受指示,他只会贯彻自我的任性想法。



现在我终于懂了,难怪克莉丝会对巴顿抱有憧憬。体认到巴顿的厉害之后,我反而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在装置上试著写出各个点子,但每写出一个点子,就立刻画上斜线删除。就这样反覆做著写出点子又删除的动作后,不知不觉中房间里已经变得昏暗。



我暂时关起文字编辑器,观察起股市状况。哈罗德兄弟的股价比前一天下跌12%,来到三十二慕鲁的价位。由于整体金融机关面临严重的下跌走势,所以12%虽然算是非常大的下跌幅度,但也不是特别突出的数字。明天发表结算结果后,想必在几天之内还是可以维持住效果。



然而,如华莱士所说,势必会有人出面揭发隐蔽行为。毕竟不论看在任何人的眼中,都明显看得出哈罗德兄弟的腐败。



这么一来,就表示我们必须在几天内找出奇迹方法反转市场的状况。理性不停在我的耳边强调:「你做得到吗?」住在我心中的傲慢经济学家耸耸肩告诉我:「当然不可能。」



然而,我和艾蕾诺亚一起逼得赫赫有名的阿法隆垮台。四年前,在遇到艾蕾诺亚之前我会认为自己能够拥有如今的立场吗?我想我会回答:「那怎么可能!」



还有,当时如果有人问我:「只靠著经济手法就能够导致月面崩坏吗?」我的答案会是:「绝对不可能!」



然而,羽贺那实际试图这么做。



人类会把自己曾经看过的最大事物,认定是世界上的最大事物。从前有位思想家这么说过,而现实总会超越想像。



我只能相信这点,持续思考下去。



思考出如何解决这绝望状况的方法。



「你要去哪?」



我一站起身子,羽贺那立刻问道。



「我要去开灯啊。」



羽贺那似乎到了这时才总算察觉到房间开始暗了下来。



我笑著走向墙边后,不由得眯起眼睛。月面的圆顶正营造出黄昏时分,街道随之染成一片鲜红。



随著越靠近圆顶的边缘,鲜红色渐渐从紫色转为蓝色。



那色泽奇妙极了,带给人莫名的感伤,同时又可以感受到温暖。



奇妙色泽弥漫之中,月面的摩天大楼也开始点亮灯光,呈现出不同于夜景,也不像白天光景的独特景象。



我著迷地看著月面的模样时,羽贺那也来到我的身旁。



「你在看什么?」



「看街景啊。」



「街景?」



「看我的故乡。」



我不由得这么脱口而出,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自从发生医疗报告一事后,即使不愿意,我还是会一直意识到月面的存在。在那之前,我想都没想过这方面的事情,但现在看来,月面这座城市在我心中的定义似乎不纯粹只是一个出生长大的地方。



也可能是我的脑袋瓜擅自做出解读,认为月面怎么看都呈现绝望的状态,早晚可能要送月面走完最后一段路。



「……好美。」



「是啊。」



我和羽贺那简短交谈道。



「我问你。」



我对著羽贺那说道。



「什么事?」



「假设奇迹发生,把这个问题全都解决了。」